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第5/8页)
所有仪器的电镀部分中都动起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渐渐又闻到了缥缈的幽香。
她温柔的手又放在我赤裸的胸上。她鬓边的垂发不时拂过我的肩膀。我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就像细细的风雨,细细的风雨中布进了她的体温。我不把头扭开。我看见她白皙脖颈上的一颗黑痣。我看见光洁而浑实的她的脊背,隐没在衬衫深处。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开。她又回来。在我的胸上,把褪了色的红方块重新描绘得鲜艳,那才是属于我的花朵。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然后她轻盈而茁壮地走开,把温馨全部带走到遥远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床那老混蛋说得对,画满!把那红方块给我通身画满吧,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1床问我:“你怎么没结婚?”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
1床浑浊的眼睛便越过我,望向窗外深远的黄昏。
3床那孩子在淡薄的夕阳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过婚!”
1床探身凑近我,踌躇良久,问道:“尝过女人的味了没有?”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渐渐软弱并且逃避。“没有。”我说。
3床那孩子在空落的昏暗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1床不说话。
我也不说。
那孩子说:“真的我不骗你们,那时候我妈还没把我生出来呢。”
1床问我:“你想看那个女人吗?”
“你少胡说!”
1床紧盯着我,我闭上眼睛。
很久,我睁开眼睛,1床仍紧盯着我。
我说:“你别胡说。”却像是求他。
我们一齐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经睡熟。月光中流动着绵长的夜的花香。
我们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着。反正也是彻夜呻吟。我们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两缕游魂。
1床说他知道她的住处。
走过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过一片片空地的梦境,走过草坡和树林和静夜的蛙声。
1床说:“你看。”
巨大的无边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绿色的灯光。灯光里响着细密柔和的水声。绿蒙蒙的玻璃上动着她沐浴的身影。幸运的水,落在她身上,在那儿起伏汇聚辗转流遍;不幸的便溅作水花化作迷雾,在她的四周飘绕流连。
1床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些女人的事?”
“嘘——”我说。
水声停了。那方绿色的灯光灭了。卧室的门开了。卧室中唯有月光朦胧,使得那白色的身影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便响起轻轻的钢琴曲,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她悠闲地坐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会儿,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的周身还浮升着水气。她吹灭了火,同时吹出一缕薄烟,吹进月光去让它飘飘荡荡,她顺势慵懒地向后靠一靠,身体藏进暗中,唯留两条美丽的长腿叠在一起在暗影之外,悠悠摇摆,伴那琴声的节拍。
1床说:“你不会像我,你还能活。”
“嘘——”我说。
她抽完了那支烟。她站起来。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双肩低头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身的欲望勾画得流畅鲜明。钢琴声换成一段舞曲。令人难以觉察地,她的身体缓缓旋转,旋转进幽暗,又旋转进清明,旋转进幽暗再旋转进清明,幽暗与清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她的胸腹收展屈伸,两臂张扬起落,双腿慢步轻移,她浑身轻灵而紧实的肌肤飘然滚动,柔韧无声。
1床说:“你不会死,你才二十一岁。”
“嘘——”我说。
她转进幽暗,很久没有出来。月光中只有平静的琴声。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跳累了。她喘息着扑倒在地上,像一匹跑累了的马儿在那儿歇息,在那儿打滚儿,在那儿任意扭动漂亮的身躯,把脸紧贴在地面闭上眼睛畅快地长吁,让野性在全身纵情动荡,淋漓的汗水缀在每一个毛孔,心就可以快乐地嘶鸣……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已经穿戴齐整,端庄而且华贵而且步态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后退几步远远地端详,又走近来抚弄花的枝叶,便似有缥缈的幽香袭来。然后,窗帘在花的后面徐徐展开,将她隐没,只留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只留满窗月色的空幻。
1床说:“我给你讲一个谜语。你不会死你还年轻,听我给你讲一个谜语。”
一个已经没人知道了的谜语。没人知道它的谜面,也没人知道它的谜底。它的谜面就是它的谜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谁也没法告诉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会明白你还没有猜到你还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等她,她没有来。我们去看她,她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绿绿的叶子长得挺拔。
1床又给3床的孩子讲那个谜语。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谜语呀?”孩子问。
“,这一样是个谜语。”
我闻着医院里所特有的那种味道,等她,她还是没来。去看她,窗户关着窗帘还是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在太阳下,冒出了花蕾。
1床用另一个谜语提醒3床的孩子。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
“眼睫毛。”
她一直没来。她的窗户一直关着。她的窗帘一直拉得很严。玻璃和窗帘之间已绽开鲜红的花朵,鲜红如血一样凄艳。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个谜语。
“你敢说那不是你瞎编的吗?”
“,当然。传说那是所有的谜语中最真实的一个谜语。”
有一天我们去看她,她的住处四周嗡嗡嘤嘤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据说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细。据说她在死前吸了一支烟,听了一会儿音乐,还独自跳了一会儿舞。然后她认真地梳妆打扮。然后她坐到窗边的藤椅中去,吃了一些致命的药物。据最先发现她已经死去的人说,她穿戴得高雅而且华贵,她的神态端庄而且安详,她坐在藤椅中的姿势慵懒而且茁壮。
她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往日一样。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根质地松软的粗绳一头浸在装满清水的盆里另一头埋进那盆花下的土中。水盆的位置比花盆的位置略高,水通过粗绳一点点洇散到花盆中去,花便在阳光下生长盛开,流溢着缥缈的幽香。
/D+X/
我常有些古怪之念。譬如我现在坐在桌前要写这篇小说,先就抽着烟散散漫漫呆想了好久:触动我使我要写这篇小说的那一对少年,此时此刻在哪儿呢?还有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那个年轻的母亲和她的小姑娘,他们正在干什么?年轻的母亲也许正在织一件毛衣(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她的小姑娘正在和煦的阳光里乖乖地唱歌;上了年纪的那个男人也许在喝酒,和别人或者只是自己;那一对少年呢?可能正经历着初次的接吻,正满怀真诚以心相许,但也可能早已互相不感兴趣了。什么都是可能的。什么都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同时,他们也在这天底下活着,在这宇宙中的这颗星球上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在太平洋底的某一处黑暗的珊瑚丛中,正有一条大鱼在转目鼓腮悄然游憩;在非洲的原野上,正有一头饥肠辘辘的狮子在焦灼窥伺角马群的动静;在天上飞着一只鸟,在天上绝不止正飞着一只鸟;在某一片不毛之地的土层下,有一具奇异动物的化石已经默默地等待了多少万年,等待着向人类解释人类进化的疑案;而在某一个繁华喧嚣城市的深处,正有一件将要震撼世界的阴谋在悄悄进行;而在穷乡僻壤,有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人物正在他母亲的子宫中形成。就在我写下这一行字的时候,有一个人死了,有一个人恰恰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