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第7/8页)

世界重演如旭日与夕阳一般。

就像一个老演员去剧团领他的退休金时,看见年轻人又在演他年轻时演过的戏剧。

我知道少女担心的是什么,就好像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怕事情一旦闹大,她所苦心设计的小小阴谋就要败露。我也知道少年的心情要更复杂一点儿,就好像我曾经是他而他现在是我:他怎么能当着他平生的第一个少女显得这么弱小,这么无能,这么丢人地被另一个男人训斥!他准是要在她面前显摆显摆攀那老树的本领,他准是吹过牛了,他准是在少女热切的怂恿的眼色下吹过天大的牛皮了,谁料,却结果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我停一停把他们让到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我有点儿兔死狐悲似的。我想必要的时候得为这一对小情人说句话,我现在老了我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世界没有必要一模一样地重复,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过去提醒那个骑车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园的管理人):喂,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时光吧,难道你没看出这两个孩子正处在什么样的年龄?他们需要羡慕也需要炫耀,他们没必要总去注意你立的那块臭牌子!

我没猜错。过了一会儿,少女紧走几步走到少年前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说:“罚多少钱吧?”她低头不看那个男人,飞快地摸出自己寒碜的钱夹。

“走,跟我走一趟,”那个男人说,“看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我没有猜错。少年蹿上去把少女推开,样子很凶,把她推得远远的,然后自己朝那个男人更靠近些,并且瞪着那个男人并且忍耐着,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视死如归的公鹿。年轻的公鹿面对危险要把母鹿藏在身后。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变化。他们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还是跟在他们身后。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要罚一点儿钱我也就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跟他谈谈,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也许我愿意请他喝一顿酒,边喝酒边跟他谈谈:两颗初恋的稚嫩的心是不能这么随便去磕碰的,你懂吗?任何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都比你那棵老树重要一千倍你懂吗?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老了的?

三个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阳光已经淡得不易为人觉察。这古园着实很大,天色晚了游人便更稀少。三个人,加上我是四个,呈一行走,依次是:那个上了些年纪的骑车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可能我命定是个乖僻的人,常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还有胡思乱想。

渐渐地,我发现骑车的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我一下子没看出这是怎么回事。只见那距离在继续拉大着,那个男人只顾自己往前走,完全不去注意和那少年之间的距离。我心想这样他不怕他们乘机跑掉吗?但我立刻就醒悟了,这正是那个男人的用意。,好极了!我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请这家伙喝顿酒了。他是在对少年少女这样说呢:要跑你们就快跑吧,我不追,肯定不追,就当没这么回事算啦,不信你们看呀我离你们有多远了呀,你们要跑,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了呀——我直想跑过去谢谢他,为了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重演。我心里轻松了一下,热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流动了一下。其实于我何干呢?我的往事并不能有所改变。

但少年没跑。他比我当年干得漂亮。他还在紧紧跟随那男人。我老了我已经懂了:要在平时他没准儿可以跑,但现在不行,他不能让少女对他失望,不能让那个训斥过他的男人当着少女的面看不起他,自从你们两个一同来到这儿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孩子,你可以胆怯你当然会胆怯,但你不该跑掉。现在的这个少年没有跑掉,他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没有跑,他比我幸运。他紧紧跟着那个男人。现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白:他并非那么情愿紧跟那个男人,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远远的甩在安全的地方,让她与这事无关。这样,他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大。

少女慢慢地走着,仿佛路途茫茫。她心里害怕。她心里无比沮丧。她在后悔不该用了那样的眼色去怂恿少年。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祷着平安。她在想事情败露之后,像她这样小小的年龄应该编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她心乱如麻,她想不出来,便越想越怕。

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我的爷爷问我:“你为什么要跑掉?”他使劲冲我喊:“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没料到他不说我别的,只是说我:“你为什么跑掉!”他不说别的,以后也没说过别的。

我跟在少女身后,保持着使她不易察觉的距离。我忽然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呢?我竟回身去看了看。当然没有,有也已经没有了。我可能真是乖僻,但愿不是有什么毛病。

少女也没有跑掉。她一直默默地跟随。有两次少年停下来等她,跟她匆匆说几句话又跟她拉开距离。他一定是跟她说:“你别跟着你快回家吧,我一个人去。”她呢?她一定是说:“不。”她说:“不。”她只是说:“不。”然后默默地跟随。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们正在变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那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小屋。过了一会儿,少年走到小屋前,犹豫片刻也走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少女也到了那里,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她敲了敲门,门还是不开,她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然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她坐下去的样子显得沉着。这一路上她大概已经想好了,已经豁出去了,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么怕,也不去费心编什么谎话了。她把书包抱在怀里,静静地坐着,累了便双手托腮。天色迅速暗下去了。少女要等少年出来。

我也坐下,在不惊动少女的地方。我走得腰酸腿疼。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费力而无用的事情。我本来是不想看到重演,现在没有重演,我却又有点儿悲哀似的,有点儿孤独。

当年吓得跑散了的那一对少年这会儿在哪儿呢?有一个正在这儿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另一个呢?音信皆无。自从当年跑散了就音信皆无。

我实在是走累了。我靠在身旁的路灯杆上想闭一会儿眼睛。世界没有重演,世界不会重演,至少那个骑车的男人没有重演,那一对少年也没有重演他们谁也没有抛下谁跑掉。这真好,这让我高兴,这就够了,这是我给我自己这气喘吁吁的一个下午的一点儿酬劳。那对少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正像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也有一个乖僻的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大概人只可以在心里为自己获得一点儿酬劳,大概就心可以获得的酬劳而言,一切都是重演,永远都是重演。我老了,在与死之间还有一段不知多长的路。大鱼还在游动,狮子还在散步,有一颗星星已经衰老,有一颗星星刚刚诞生,就在此时此刻,一切都已安顿停当。但在这剩下的命定之路上能获得什么,仍是个问题,你一刻不问便一刻得不到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