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国幻记(第5/5页)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儿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日的万众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屁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荡尽。我停下来,坐在草地中央气喘如牛,满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满天满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够了气,择去沾在身上的树枝和草叶,重新抖擞一下精神说:“你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这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肉体深处的心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们借助身体的放浪互相诉说,倾听,靠那崭新的语言领我们走入禁地,走入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欲地表达我们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了一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我知道,只要我向着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儿明白,心里仿佛荡开一股暖流,亲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愤愤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肉体也正从黑暗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幅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着黑暗,风声扫荡寂静。我的身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了欲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啊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儿水?”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
夕阳的光芒,一大片,血红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搭无一搭地喘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强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啊,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