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第2/6页)

我买了一座小小的山屋,只十坪大。屋与大屯山相望,我喜欢大屯山,“大屯”是卦名,那山也真的跟卦象一样神秘幽邃,爻爻都在演化,它应该足以胜任“市山”的。走在处处地热的大屯山系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北方人烧好的土炕上,温暖而又安详。

下决心付小屋的订金说来是因屋外田埂上的牛以及牛背上的黄头鹭。这理由,自己听来也觉像撒谎,直到有一天听楚戈说某书法家买房子是因为看到烟岚,才觉得气壮一点。

我已经辛苦了一年,我要到山里去过几个冬夜,那里有豪奢的安静和孤绝,我要生一盆火,烤几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

你问我今年过年要做什么?你问得太奢侈啊!这世间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绝对可以拥有的,不过随缘罢了。如果蒙天之惠,我只要许一个小小的愿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年年去买一钵素水仙,养在小小的白石之间。

中国水仙和自盼自顾的希腊孤芳不同,它是温驯的,偎人的,开在中国人一片红灿的年景里。

除了水仙,我还有一件俗之又俗的心愿,我喜欢遵循着老家的旧俗,在年初一的早晨吃一顿素饺子。

素饺子的馅以荠菜为主,我爱荠菜的“野蔬”身份,爱小时候提篮去挑野菜的情趣,爱以素食为一年第一顿餐点的小小善心,爱民谚里“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的憨狂口气。

荠菜花花瓣小如米粒,粉白,不仔细看根本不容易发现,到了老百姓嘴里居然一口咬定荠菜花赛过牡丹。中国民间向来总有用不完的充沛自信,李凤姐必然艳过后宫佳丽,一碟名叫“红嘴绿鹦哥”的炒菠菜会是皇帝思之不舍的美味。郊原上的荠菜花绝胜宫中肥硕痴笨的各种牡丹。

吃荠菜饺子,淡淡的香气之余,总有颊齿以外嚼之不尽的清馨。

如果一个人爱上时间,他是在恋爱了。恋人会永不厌烦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也趁着岁月未晚,来与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谓百年,不过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万六千五百回的破晓以及八次的岁星周期罢了。

所谓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迟疑的啊,且来共此山河守此岁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华丽的光阴,而我们所要守的却是短如一生又复长如一生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啊!

原载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三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没有痕迹的痕迹

车又“凝”在高架桥上了,这一次很惨,十五分钟,不动,等动了,又缓如蜗牛。

如果是有车祸,我想,那也罢了,如果没有车祸也这么挤车,想想,真为以后的日子愁死了。

“那么,难道你希望有车祸吗?你这只顾车速却不检讨居心的坏蛋!”我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要这样嘛,我又不会法术,难道我希望有车祸就真会发生车祸吗?”我分辩,“如果有车祸,那可是它自己发生的。”

“宅心仁厚最重要,你给我记住!”

车下了高架桥,我看到答案了,果真是车祸,发生在剑潭地段。一条斑马线,线旁停着肇事的大公车,主角看来只是小小一堆,用白布盖着,我的心陡地抽紧。

为什么街上的死人都一例要用白布盖上?大概是基于对路人的仁慈吧?

而那一堆白色又是什么?不再有性别,不再有年龄,不再有职业,不再有智愚,不再有媸妍。死人的单位只是一“具”。

我连默默致意的时间也不多,后面的车子叭我,刚才的恶性等待使大家早失去了耐性。

第二天,车流通畅,又经过剑潭,我刻意慢下来,想看看昨天的现场。一切狼藉物当然早已清理好了,我仔细看去,只有柏油地上一摊比较深的痕迹——这就是人类生物性的留痕吧?当然是血,还有血里所包含的油脂、铁、钾、钠、磷……就只是这样吗?一抹深色痕迹,不知道的人怎知道那里就是某人的一生?

啊,我愿天下人都不要如此撞人致死,使人变成一抹痕迹,我也愿天下没有人被撞死,我不要任何人变成地上的暗迹。

更可哀的是,事情隔了个周末,我再走这条路,居然发现连那抹深痕也不见了。是尘沙磋磨?是烈日晒融了柏油?是大雨冲刷?总之,连那一抹深痕也不见了。

生命可以如此翻脸无情,我算是见识到了。

至今,我仍然不时在经过“那地点”的时候,望一望如今已没有痕迹的痕迹。也许,整个大地,都曾有古人某种方式的留痕——大屯山头可能某一猎人肚破肠流,号称“黑水沟”的海沟中可能曾有人留下一旋泡沫。

如此而已,那么,这世上,还真有一种东西叫作“可争之物”吗?

人生的什么和什么

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外面下着小雨。收音机正转到一个不知什么台的台上,溢漫出来的是安静讨好的古典小提琴。

前面是隧道,车如流水,汇集入洞。

“各位亲爱的听众,人生最重要的事其实只有两件,那就是……”

主持人的声音向例都是华丽明亮的居多,何况她正在义无反顾地宣称这项真理。

她其实也愿意听听这项真理,可是,这里是隧道,全长五百公尺,要四十秒钟才走得出来,隧道里面声音断了,收音机只会嗡嗡地响。她忽然烦起来,到底是哪两项呢?要猜,也真累人,是“物质与精神”吗?是“身与心”吗?是“爱情与面包”吗?是“生与死”吗?或“爱与被爱”?隧道不能倒车,否则她真想倒车出去听完那段话再进来。

隧道走完了,声音重新出现,是音乐,她早料到了四十秒太久,按一分钟可说二百字的广播速度来说,播音员已经说了一百五十个字了,一百五十字,什么人生道理不都给她说完了吗?

她努力去听音乐,心里想,也许刚才那段话是这段音乐的引言,如果知道这段音乐,说不定也可以又猜出前面那段话。

音乐居然是《彼得与狼》——这当然不会是答案。

依她的个性,她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她会再听下去,一直听到主持人播报他们电台和节目的名字,然后,打电话去追问漏听的那一段来,主持人想必也很乐意问答。

可是,有必要吗?四十岁的人了,还要知道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和什么”吗?她伸手关上了收音机,雨大了,她按下雨刷。

不识

父母能赐你以相似的骨肉与血脉,却从不与你一颗真正解读他们的心。

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亲极爱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