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你一度温暖(第2/12页)

写累了,男人便踱到阳台,燃支烟,看恬静的夜。这时女人已经睡去,睫毛在梦境里眨动。男人向远处看,他看到马路对面的某个房间,正亮着一盏灯。男人轻轻地笑了。他想这城市并没有睡去,至少还有他,以及那盏灯。于是男人重新坐下,继续赶他的长篇。写累时,再一次踱回阳台。他发现那盏灯依然亮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男人看表,已是凌晨四点。

很多天,都是如此。

男人把这件事告诉女人。他说那灯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高考前用功的中学生?成人高校的补习生?研究学问的老教授?或者像他一样,是一位不成功的作家?女人便和他一起猜,可是越猜越糊涂,越猜,留给他们的可能性越多。最后两个人都猜烦了。女人说别猜了,不管他以前是谁,很快,他就会抵达自己的成功。男人说那肯定,勤奋嘛。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男人想起了自己。

有了那盏灯的陪伴,男人的小说开始顺利地进行。他认为自己必须如此。因为在这城市里,在距他不远处,有一位同样勤奋的人。有一盏灯。有一双像灯的眼睛。

小说终于杀青。在距最后期限只剩几天的时候。男人知道这将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起码对他来说,是这样。

几天后男人决定去看看那盏灯。拜访灯下的主人。感谢那双眼睛。

他轻敲着门,门没有敲开,却惊动了隔壁的老人。老人说我是房东,你想租房么?男人说我不想租房,我只是想见一见住在这里的人。老人说可是这里好久没有人住了。男人说不可能,每天夜里,我都会看到一盏灯,很亮的一盏灯。

说这些时,他们已经走进了屋子,踱到了阳台。

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租了这个房子。老人说,她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却并不来住。她只是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里,亮一盏灯,直到天明。她告诉我,她就住在那里。看,阳台上,有大簇的丁香……

老人伸出手,指指马路对面。

顺着老人的手指,男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家。

有一种感动

男人失业了。他没有告诉女人,仍然按时出门和回家。他不忘编造一些故事欺骗女人。他说新来的主任挺和蔼的,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的……女人掐他的耳朵,笑着说,你小心点。那时他正往外走,女人拉住他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男人夹了公文包,挤上公交车,三站后下来。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定,愁容满面地看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到了傍晚,男人换一副笑脸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

男人就这样呆了五天。五天后,他在一家很小的水泥厂,找到一份短工。

那里环境恶劣,飘扬的粉尘让他的喉咙总是千的;劳动强度很大,这让他身上又总是湿的。组长说你别干了,你这身子骨……男人说我可以。他紧咬了牙关,两腿轻轻地抖。男人全身沾满厚厚的粉尘。他像一尊活动的疲劳的泥塑。

下了班,男人在工厂匆匆洗一个澡,然后换上笔挺的西装,扮—身轻盈回家。他敲敲门,大声喊,我回来啦!女人就奔过来开门。满屋葱花的香味,让男人心安。

饭桌上女人问他工作顺心吗?他说顺心,新来的女大学生挺清纯……女人嗔了一个怒眉,却给男人夹一筷子木耳……女人说水开了,要洗澡吗?男人说洗过了。女人说洗过了?男人说洗过了……和同事洗完桑拿回来的。女人说好享受啊你。她轻哼着歌,开始收拾碗碟。男人想好险,差一点被识破。疲惫的男人匆匆洗脸刷牙,然后倒头就睡。

男人在那个水泥厂,干了二十多天。快到月底了,他不知道那点儿可怜的工资,能不能骗过女人?

那天晚饭后,女人突然说,你别在那个公司上班了吧?我知道有个公司在招聘,帮你打听了,所有要求你都符合,明天去试试?男人一阵狂喜,却说,为什么要换呢?女人说换个环境不很好么?再说这家待遇很不错呢。于是第二天,男人去应聘,结果被顺利录取。那天男人烧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

男人知道,他其实瞒不过女人的。或许从第一天去水泥厂上班那天,或许从他丢掉工作那天,女人就知道了。是他躲闪的眼神出卖了他吗?是他疲惫的身体出卖了他吗?是女人从窗口看到他坐上了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车吗?还是他故作轻松的神态太过拙劣和夸张?他可以编造故事骗他的女人,但却无法让心细的女人相信。其实,当一个人深爱着对方,又有什么事,能瞒过去呢?男人回想这二十多天的日子。每一天,饭桌上都有一盘木耳炒蛋。男人知道木耳可以清肺。粉尘飞扬中的男人,需要一盘木耳炒蛋;有时女人还会逼他吃掉两勺梨膏。现在男人想,那也是女人精心的策划;还有这些日子,女人不再缠着他陪她看电视连续剧,因为他是那样疲惫。现在男人完全相信女人早就知晓了他的秘密,她默默地为他做着事,却从来不揭开它。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突然失业,变得一文不名,这是一个秘密。是男人的,也是她的。她必须咬着痛,守口如瓶。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制造秘密的男人。

男人站在阳台看城市的夜景,终于有一滴眼泪落j下来。婚姻生活中,有一种感动叫相亲相爱,有一种感动叫相濡以沬。其实还有一种感动,叫做守口如瓶。

我真的闻到了花香

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长时间。

有时候他来了,扶她靠着枕头坐一会儿,她就能望见窗外的—条土路,和紧挨着土路的一堵斑驳陈旧的土墙。初春,有不知名的藤顺着土墙偷偷地攀爬,吐出暖暖的绿色。

他给她削好一只苹果,她慢慢地啃,突然说,这墙真是讨厌呢!土墙遮挡了她的视线和墙那边的风景,这令她有些烦躁。

他陪着笑,他说这土墙马上就要拆了呢。然后他又一次给她描述墙那边的那个花园。有月季、紫藤、鸡冠、江斯腊、毛竹、剑麻、石榴、四季菊、金边兰,满满的一园子。他说,等这些花开了时,这墙就拆了,到时我们去散步。他的眼睛眯起来,表情里充满了期待。

她就等着。从初春等到初夏。墙依旧在,她却越来越虚弱了。

她靠着枕头,剧烈地咳嗽,她说我还能等到这些花开吗,现在这些花有开的吗?他让她等一会儿,然后跑出去。她看到他在窗外匆匆向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捧着一朵近似透明的月季花苞。偷摘的!他大声说。她愉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