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黑暗的那一道幽光(第5/8页)

西班牙内战时,薇依面临过同样两难的选择。她不喜欢战争,但是身处巴黎这种近于后方的人们的状态使她更感厌恶。她坐不住了,决定前往西班牙。由于到佛朗哥占领区去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她便带着巴黎工会组织发给她的记者证,为全国劳动联合会的无政府工会活动分子服务。在战争中,她亲眼看见,红色民兵同法西斯分子一样轻易地杀人,仿佛全然不知道被杀者是有生命似的。梦境被粉碎了。西班牙的罪恶,加深了她在工厂劳动中的受奴役的体验。在人的价值被确立为最高价值,并以此修改她的政治地图的过程中,为战争所展开,为生命所洞见的现实图景对她来说是意义重大的。地图的每个局部未必因此变得更为精确,甚至有可能大大变形;可是,这一切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整体,其呈示的方位和关系是确当的。你知道,科学的谬误,可以因人性的正确而自行纠正过来。

薇依的政治地图是复杂的。她不断修改。她的地图并没有提供一个类似教科书一样固定的答案,从表面上看来,它是游移的,互否的,实际上,庄严的命意正包含在这种变动之中。

除了战争,阶级斗争也如此。

你看薇依的定义:“当社会权力机制造成处在社会底层的人的尊严彻底破灭时,这就是一场屈从者反对发号施令者的永久性斗争。”又是人的尊严问题。很明显,这就偏离了正统的阶级斗争观念了。在她看来,阶级斗争确实有其内在的根据,正如赫拉克利特说的,斗争是生存的条件;但是当它发展成为一种斗争学说时,却蜕变成为某种荒谬的东西,空洞的实体,具体的苦难和抗争被抽象化了。她特别指出,阶级斗争贯穿历史的全部荒谬性,根源在于权力的性质。这个结论是政治学的,也是人类学的。她痛恨权力。

大约在薇依那里,权力总是意味着奴役,因此,她会因所谓“主权”问题而改写“祖国”、“民族”的概念。她说:“国家是一种冷酷而无法让人爱的东西;它残杀并取消所有一切可能成为被爱的东西;因此,人们被迫爱它,是因为只有它。这就是当代人在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她极力反对国家崇拜,指出它以祖国的名义,索求绝对的忠诚,全部的奉献,最大的牺牲,事实上是一种根本无爱可言的偶像崇拜。当人们大谈祖国时,就很少谈及正义;一旦祖国背后有国家,正义便在远方。她一再说:“祖国是不够的。”在定义人的时候,她也总是喜欢使用如下公式,即:“人,世界的公民。”这里说个故事。她曾经在课堂上向中学生说起著名的“诺曼底号”邮船,提问道:“这条船的代价可以造出多少工人住宅?”学生听了很反感,立即反驳说,这条船以它的规模和豪华提高了祖国在国外的威望。这堂课肯定讲不下去了。所谓祖国的威望算什么呢!然而,她遭到了抵制。对于“民族”这个词,她同样不抱好感,认为作为一个概念应当取消。经历过西班牙内战的人,唯有她知道这个词以及由它组成的各种词组的含义,那就是:死亡和眼泪。

“这块土地/可耻地征服了自身。”她曾经引用古西班牙诗句,说君主如何整体地消化了被征服者,把他们连根拔起;而革命,同样把对王冠俯首称臣的人民锻炼成为一个整体。这一切,都是在民族主权至上的陶醉中进行的。她指责百科全书派的成员是被拔根的知识分子,正在于对民族进步的整体性追求,致使人们在他们的影响之下不作任何思考,便全盘接受了这一革命传统。于是,爱国主义的轱辘自然向着国家的方向滚过去了。

身为法国人,薇依如何看待法国呢?不用说,她会反对法国的殖民主义政策,所以反对对摩洛哥的占领,以及镇压阿尔及利亚的恐怖行为。只要有机会,她便设法接触居住在宗主国的土著人。这些人被召募前来法国,不但找不到活干,而且还被关进集中营。薇依反复使用“可悲”的字眼形容他们的处境。为了让他们过上多少有点像人样的生活,她到处活动,到处碰壁,仍坚持要求撤换主管集中营的行政长官。至于集中营中的其他一些国家的难民,她一样设法援助。她愿意为他们做许多琐屑的事情,像给一名西班牙人寄包裹,同一名奥地利农民通信,为帮助一名从集中营获释的奥地利律师,还不只一次到美国领事馆交涉,直到取得签证为止。对于德国的侵略,她是主张抵抗的,同时又有着不近情理的表示,说:“如果我们必须对德国人做那些他们曾施加我们的事情的话,宁可成为战败者。”就像苛求于自己一样,对自己国家的要求尤为苛酷,她说得明明白白:“我的国家使别的战败民族蒙受的屈辱,比我的祖国可能遭受的屈辱更使我感到痛苦。”

但是,当巴黎的街舍在德国炸弹的咆哮声中呻吟的时候,祖国不再是一种虚构;在它的背后,飞腾的战火行将焚化国家崇拜以及一切偶像,唯余一片焦土。祖国成了苦难的象征。正是苦难,把一个从来无视祖国存在的人抛入了它的大地怀抱。

老实说,身为犹太人,薇依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倒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舒适生活使她无法适应,但是此刻,最不堪忍受的是,她在卫国战争中起不了任何作用,因此,不能不随同父母离开卡桑布兰卡流亡美国。这是一个迂回行动计划。她打算经美国、英国前往敌占区,她想,那里必定有着与她的自我牺牲的决心相称的任务交给她,而她,又可以因此同不幸的人们重新生活在一起了。

最先,薇依乘船到达纽约。

刚刚驻足异地,一切都来不及安顿,她便把组建火线救护队的计划译成英文送给罗斯福总统,极力为妇女上前线做辩解,并马上报名学习救援伤员的教程。然而,有关组织并没有派给她什么任务。她简直变得无所事事了。

如果说在马赛,还可以上街散发《基督教证词》杂志,还曾因此有过同自己的国家一起经受战争苦难的快慰,那么在此刻,唯有一种做逃兵的耻辱感。当薇依得知高师时的同学舒曼在伦敦负责同法国抵抗组织的联络工作,内心的感奋可想而知。于是,她随即写信求助,希望到了英国,能够交给她一项在敌占区进行的并不要求专门技术知识,却具有高度危险性和有效性的任务。她在信中写道:

鉴于我的精神构成,艰难与危险是必然的事。很幸运,并非人人如此,不然,任何有组织的行动将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无法改变这种精神构成;我从长期经验中得知这一点,尘世间的不幸萦绕在我脑中,重压着我,以至使我失去自己的官能,而我只有自己经受巨大的危险和痛苦才可能恢复它们,并从这种萦绕着我的念头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