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旷野(第3/3页)

他抵抗自己,一如抵抗政府。

他剥夺自己,抹杀自己,一如视权力为虚无。

他时时惊觉于身份的特殊,根本不像是他的劳动者兄弟。伯爵夫人更不像,甚至敌视他们,因他们而对他充满怨怼。她在日记里写道:“他鼓吹的那些为了人民的幸福的东西,把生活搞得这么复杂,使我越来越受不了……”下一代也不像。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时,曾就未来的职业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他当即建议去给一个农民当工人。他要让自己,连同所有人都回到劳动者那里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深刻地意识到这种不可能,可是又不能继续忍受眼前的生活,于是,剩下的唯一可选择的道路,就是:——

出走!

从精神意向上说,出走的说法是不确的,毋宁称作回家。如他所说,大家都是“回家的人”。那是原来的家,真正的家,是安妥灵魂的所在,是大旷野。然而,大旷野太遥远了,他一生不可能赶到,何况已届暮年!结果,他在一个小火车站上倒下了。倒下的瞬间,他仍然呼唤着“农民”,犹如呼唤母亲。悲剧的事实是,他没有母亲。母亲于他只是一个幻觉,一种渴念,一腔近于疯狂的追随前去的激情。

身处上流社会而保持民众思维,便不能不产生迷乱。在走向大旷野的途中,寻找的途中,迷路是注定了的。迷失与耽误,对于一个赶路的人来说当是何等的焦虑呵!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引领他,有谁可以听他在黑暗和荒寒中的惨苦的呼告,除了他自己?

更为悲惨的是,就连这自己,也并非完整地属于他,——那是一个分裂的内在世界。他无所依归。他流浪。为了那个返回的情结,一个拥有爵号、庄园、大批著作,使全世界为之倾倒的伟大作家,一夜之间成了彻底无助的孤儿!

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