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恐惧(第2/2页)

当时,在英国,王权和国会两派政治势力纷争无已。霍布斯惧怕内战,写了一篇鼓吹王权的文章,引起国会派的不满,不得不逃往巴黎。在巴黎,他写成《利维坦》一书,抨击神授君权和大小教会,又遭到法国当局和流亡王党分子的反对,只好悄悄逃回英国。查理二世复辟后,情况稍有好转,时疫和大火便接踵而来。教会扬言,所有这一切都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一个委员会特别对他进行了调查,并禁止出版他任何有争议的东西。于极度惊怖之中,他只好将手头的文稿统统付之一炬!

著名的《利维坦》把国家比作一头怪兽。在书中,霍布斯一面强调君主的绝对威权,人民只有绝对服从的义务;一面却又承认,当君主失去保护人民的能力时,他们有权推翻他。这种把权力至上主义同民主思想混在一起的做法,很令人想起另一位政治思想家。莎土比亚称他为“凶残的马基雅维里”,又有人称他为“罪恶的导师”。的确,马基雅维里写过《君主论》,为了迎合新君主而大谈其霸术,可是,如果改读他的《罗马史论》,定当刮目相看的吧?何况还有《曼陀罗花》!……

——这就是思想者的全部的命运所在!

即使卢梭,一个天性浪漫的启蒙思想家,生活在18世纪的空气里,不幸地竟也因为爱与思想,颠沛流离了整整一生。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境遇:“全欧洲起了诅咒的叫声向我攻击,其情势的凶险,是前所未有的。找被人看作基督教的叛徒,一个无神论者,一个疯子,一只凶暴的野兽,一只狼。”

霍布斯说:“人对人是狼。”这个命题,到底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呢,还是回想亡命生涯时的失声呼喊?

如果容许用统计学计量的话,思想者的遗产其实也十分简单,无非有限数目的著作和一些断简残章而已。然而,有多少人从中辨认过惊恐爬过的痕迹?只要有人向世界显露了一个带矛盾性的思想,只消一句“历史局限性”之类的话,便可以轻松地打发过去了!什么叫“局限性”?怎么知道前人意识不到他所应意识的东西呢?他们的思想触角实际上延伸到了哪里?这里仅凭文字著作或档案材料就可以作证的吗?难道据此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来者已经“突破”了他们?其实,他们当中早就有人说过:“真理太多了。”这是自嘲呢,抑或嗤笑后来的饶舌者呢?只要社会性质没有产生根本性的变化,专制和恐怖依然笼罩着人们,人们就很难避免不去重复前人的思想。甚至可以认为,对于真理,来者只是进一步诠释了前人的结论,而不是重新发现。翻开历史,多少独立的人走了过来,结果竟无从寻找他们的脚印。谁也无法判断:那是暴风厉雪所掩埋,还是一面走,一面复为自己所发现的世界所震骇,不得不回头用脚跟给悄悄擦掉!……

思想的创造和真理的发现是一回事。思想者呵!你们发现了什么?

法国启蒙时代有一个叫霍尔巴赫的人,他这样讲述历史的秘密:“许多思想家都宣传所谓两重真理说——一种是公开的,另一种是秘密的;但是既然通往后一种的线索已经失掉了,那么他们的真实观点我们便无从了解,更不必说有所补益。”

幸而最黑暗的地方也有光,不然太令人失望了。

今天,思想居然有史,至少证明了许多秘密的思想线索没有完全消失,统治者的恐怖政策决不是绝对可靠的。是的,人们逃避过自由,同时收获过逃避的果实;但是,当他们一旦惊恐于自己的惊恐,逃避自己的逃避时,一个新的开放社会也就到来了!

1990年6月 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