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或遗忘(第2/2页)
回答是形形色色的。作者提出:遗忘仅仅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宽恕却是涉及个人意愿的行动问题。事实上,所谓宽恕,往往成为罪恶的庇护所。另一位幸存者,著名作家埃利·威塞尔尖锐地指出:刽子手时常要杀戮两次,第二次是在他试图抹去他罪行的痕迹之时。在伯克、雅诺夫斯卡和特雷布林卡,在死者被杀害的地方,尸体被掘出来烧掉,连骨灰也被散尽。他揭露说,刽子手的目的是要把他逐出历史;更恶劣的,是要从他们那里夺走他们的历史,要阻止他们的生命和死亡成为人类记忆的一部分。“不记忆就等于做了凶手的帮凶:无论谁促成遗忘,便完成了杀人者的工作。”然而,这些敏感的幸存者发现,德国人并不愿意让他们的罪恶被记忆。老一代的德国人没有为新一代的德国人铺平道路,他们讳莫如深,实行不争论主义,把几乎所有沾有血渍的问题都堆积在自己脚下,成为障碍,使后来者无法前进。
保卫记忆的斗争变得十分艰难。其中,最令人难堪的是作为言说者的知识分子背叛了自己,站到政府一边,压迫自己的同行。著名小说家托马斯·曼流亡到了美国,战时曾经发表系列反战演说,战后撰文抨击祖国德国,说它是人类无耻、邪恶的典范,与此同时,率先提出德国民族要正视自己的罪行的问题。他批判国民性,认为德国人负有“集体责任”,其中包括知识分子。他表明,在他的眼中,凡从1933年至1945年在德国出版的书籍都寡廉鲜耻,散发着血腥味,应当统统销毁。面对国内以“内心流亡”为自己的卑怯行为辩护的立论,他公开发表文章,声明拒绝回国。为此,引起众多作家对他的攻击。另一名流亡学者汉娜·阿伦特,作为“犹太文化复兴委员会”的领导成员,因为揭露了二战时欧洲各个犹太人社群领袖与纳粹合作的事实,结果犹太知识界的许多朋友和她断交,以致成为犹太社会的弃儿。在西德作家中,伯尔是罕有的坚持批判立场的人物。他不断攻击德国,声言和艺术打交道的人不需要国家。对于纳粹大屠杀的历史,他明确表示说,“他们造孽太深了,认罪的只是一小撮的人,大多数人欠下的血债,到今天还没有偿还。”因此,他有志于创造“废墟文学”,在苦难被垄断、被利用、被粉饰的今天,勇敢自由地言说。然而,正是这种伤痕文学,以它的诚实遭到了人们的责备。一部分作家满足于做“着迷于文字的白痴”,长久地龟缩在自我之中,置肮脏的历史于不顾;可是也有一部分作家据说为赢得个人回忆的相对性,多样性,正当性,而抵制“封闭”了的集体记忆,力图改变和否定历史上的基本事实。面对大屠杀的残片,一些学者为了顾全自己的学术设计,甚至把幸存者的证词,关于创伤记忆的许多不证自明的结论称作“霸权话语”,公然予以抛弃。
语言是脆弱的,但也是善于蜕变的。沉默抑或言说?如果选择了言说,你会认为通过语言,真的可以传递那在本质上恰恰是抗拒语言的东西吗?仅仅讲述了过去,是不是就可以算得既不背叛死者,又不背叛自己?
威塞尔把这种两难的情形叫作“辩证的陷阱”。对于言说的有效性,他是持极端的不信任态度的。他否认“大屠杀文学”的存在,说虽然大屠杀作为题材已经大量侵入了文学创作领域,但是,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见到任何东西。他认为,死者的故事是无法被讲述的,而且永远不会被讲述。幸存者说的,实际上是一种陌生的语言,在幸存者的记忆里,感受与词语的表达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过去属于死者,而他们的所有的继承人在有关的形象和回声里都不可能认出自己。他几乎用了绝望的口气说,“一种有关奥斯威辛的小说不是一部小说,或者它不是有关奥斯威辛的。”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坚决地说道:“我知道写作是不可能的,但惟因其不可能才必须写作。”
写作就是记忆。写作的不可能,就是记忆的不可能。记忆和写作,在写作者个人那里,产生了一种不容亵渎的神圣性。威塞尔认为,对记忆的复述和阐释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怀有恐怖与颤栗接近它,并且首要的是,怀着羞耻。”这是写作的惟一依据。如若不然,宁可让死者安睡,让幸存者把自己闭锁在自己的悲哀里面;也就是说,宁可保持沉默。正如他在《为幸存者恳求一次》里所说的:
“无视他们,不要说起他们,给他们一些安宁吧!”
2001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