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耿庸先生(第2/3页)

张中晓的书信,也是由路莘女士设法出版的。出版前,在北京晓风家里看到这些书信,借阅了一夜晚,感觉其中的锋芒,并不稍逊于随笔。我拟选出几通,登到《散文与人》上,晓风的意见是由路莘女士作注后再交我刊用,只好作罢。这些书信后来印了出来,不过并没有注释:印象中,有个别信件似乎也没有收进去。也许是言辞过于锋利,尤其涉及个人的批评,编者觉得有必要为尊者讳,或者为死者讳的罢。

耿庸先生是执拗的。

这种性格的人,一且同所追求的真理,或所坚持的信念结合起来,就变得非常刚硬,坚不可摧。当然,执著于真理和信念,已经成了上一代人的事,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全数沦为实利主义者了。倘若仍旧套用"真理"一类的词,那么,也即等同于霸权话语,等同于权力、财富、声名,等同于主流、时尚的东西。有谁要是独行其是,使用熟习的理论或工具,一定要被讥为保守主义者、落伍者、等待被抛弃的人。

我曾经同一位上海的青年学者谈到过耿庸先生,结论果然是“老派”。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从根本上说,中国还停留在前现代阶段,而后现代的理论已经大行其道了。对耿庸先生来说,中国是仍然需要“启蒙”的,这启蒙就是前现代话语,当然要被后现代理论家看了笑话。文学理论也如此。耿庸先生大谈其“现实主义”,说得浅显一点,即鲁迅说的“睁了眼看”,明显是针对中国文学的"瞒和骗"的传统的。他和何满子先生所作的“文学对话”,也都重在现实主义的本质的阐发。然而,这在满嘴“现代性”的学者看来,还不是土得掉渣了吗?

使用什么样的理论、概念和语词,在耿庸先生是作过严密的思考和慎重的选择的。他的文风,从来不肯随俗,喜欢使用长句子,让不少习惯于抄近路的人看了感到别扭。只要打量一下就知道,那其中的逻辑是极其邃密的;而内含的诗意,更不是一般的理论家和批评家所有的了。

究其实,他倒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比如,他在文章中说的“被做成‘胡风反革命分子’”,这个“做”字,我就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如此用过。对于建国后的第一起文字狱,用“做”字来表现是极为准确、生动,而又意味深长的。有一次,他同我讨论到拙文《五四之魂》的部分内容时,电话那头突然蹦出一个“激退”的词,让我敬服之至。鉴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被蒙覆“激进主义”的溢号而被攻讦,用“激退”形容这些论客的本质,实在说得上一以当十。后来,我将此文印制成书,即采用了他的提示,将“激退”一词加入相关的段落中。

突出的,还有对八十年代的一个流行词“反思”的态度。他是拒绝使用“反思”的,说时,还语带讥讽。当时听起来,不兔觉得太拘泥了点;后来觉得,对于一个本质主义者来说,他的反对是有根据的。正如“反理性”一词,孤立来看,似无可挑剔,甚至大有先锋派头,倘用于未经理性训练的民族或人群,则大谬不然了。又如,在没有自由,或自由并不充分的国度,“反自由化”也是极其荒谬而且有害的。“反思”始于“思”,倘若连起码的政治常识都不具备,连正常的思考力也丧失掉,“反思”将从何谈起?

然而,耿庸先生的朋友竞相“反思”起来了,他能不为所动吗?

也许由于长时期地被禁锢和被隔离,他不害怕孤立。他忠实于自己。他固然不想做鲁迅描写过的那种膀子上挂着小铃铎的领头羊,但也不想昏昏然混杂在羊群之中。

他不阿世。

1989年初夏,我和耿庸先生、路莘女士一起,赴武汉参加首届胡风文艺思想座谈会。

与会者中有大批的“胡风分子”。据我所知,他们劫后的第一次聚会,是在胡风先生的追悼会上,这次座谈会当是第二次了。我发现“反革命集团”的莫须有的罪名,非但不曾使他们互相规避和疏远,反倒增进了当年的“钦犯”之间的一种集体情谊。他们相见时那么热烈、亲切,真像是一个大家庭;连对文学的认识,以及为之献身的热忱,都是那么相似!

会议期间,阴云密布,闷雷轰鸣,却又欲雨不雨。盛夏未至却是无比酷热,这种气候,我是从来未曾遇到过的。午间,呆在房间里实在窒息难耐,便一个人遛了出来。

在大厅里,恰好遇见耿庸先生。

前些天,他和朋友们在一起,显得那么忙碌而愉快,奇怪的是,此时神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匆匆说道,他有事,得去开一个小会。我觉得,他的话间很有点神秘的意味。后来见到他,人变得沮丧起来,不再如先前般的活跃了。再后来,我们都已经回到了广州,他告诉我说:当时一帮人商议要建一座通天塔的,结果意见不一致,这塔也就建不成了......

从此,他对“集团”中人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武汉之行,在他的乖舛的人生中又当增添了若干未曾经验的经验的罢。

看到了裂痕,又顾惜“同袍之谊”,耿庸先生这种近于矛盾的心态,不禁使我联想起鲁迅在“左联”解散前后的情形。不满“左联”的存在,却又极力维护“左联”这是一种苦境。鲁迅说:“细嚼黄连而不皱眉”,这种味道,大约是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的。

一年多以后,耿庸先生和路莘女士一同返回了上海。

我们仍然保持着多年的通信和电话联系。自“文革”开始以后,我一直害怕写日记和存放朋友的信件,耿庸先生的来信,仅存1991年1月15日的一封,是因为开头自白有关健康的态度问题,曾经感动过我的缘故。

普通信封,信纸用的是上海市群众艺术馆的稿纸,背面是印了字的,两页纸都用手裁掉了一小截,露出粗糙的毛边。耿庸先生是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有一段时间很严重,像是住进医院里了。可能我曾在信中劝他珍惜身体,练习气功,所以他写信一上来就答复说:

气功也许比流行歌曲强一些,我也不想学。道教是“国教”,上海年前成立了协会而且恢复了沉湮久矣的道观(这在全国可能是率先的),于我则毫无吸引力。懂得中国人独不憎道士者,懂得中国大半一一鲁迅此语足以令现代中国人感慨系之…

鲁迅说他佩服孙中山,并非因为孙中山革命的缘故,而是因为作为西医出身的他,病重至死也一直坚持不吃中药。这里关系到一个信仰问题。信仰讲究彻底,讲究始终如一。耿庸先生也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在我看来,他是中国少有的坚定的西方化知识分子之一。因为憎恶“国粹”,所以连同国粹有关的所有东西都要遭到他的唾弃,哪怕这些东西会给他个人的肉身生命带来实际上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