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异邦人(第2/2页)
白求恩生活在别处,却不满于“完全与世隔绝”。他收不到加拿大共产党的信,也收不到中共方面的信,这种来自组织的显得相当冷漠、简慢的态度,特别使他受伤。他在14个月内给原来的党组织发出20封长信,完全石沉大海。他给毛泽东个人寄的“许多信”,根据毛泽东的说法,“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还不知收到没有”。失望之下,他也就不再给毛泽东写信了。他说:“在过去的 12个月里,我给延安的组织( TrusteeCommittee )如此频繁地写信,却从来得不到他们的回信,我己经厌倦再给他们写信了。”
1938年豪情万丈,一年后急转直下,陷入低谷;不快,庆倦,悲观的情绪积聚起来,完全控制了他。根据薛忆沩先生的介绍,《激情的政治》将白求恩在华时期的文字分成两章:可以清楚地看出前后两个不同的阶段,两个不同的人。到了后来,他变得实在无力抵抗“乡愁的袭击”了。在最后的信中,他把返回加拿大的决定告诉了组织和朋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我梦想咖啡,上等的烤牛肉,苹果派和冰激凌。美妙的食品的幻影!书籍一一书还在被写出来吗?音乐还在被演奏吗?你还在跳舞、喝啤酒和看电影吗?铺在松软床上的干净的白床单是什么感觉?女人们还喜欢被人爱吗?
所有这一切在我境况好的时候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的。这多么令人伤心!
他毫不隐瞒他的思乡病,那被革命理想压抑已久的世俗生活的欲望:他想家,想电影、音乐、跳舞、咖啡、啤酒,想女人......在这里用得上毛泽东后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批判知识分子时的一个经典说法,就是: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独立王国”。
倘若把白求恩梦想中的生活方式同现实中的“清教徒”形象联系起来。不免显得有点荒诞不经,其实,直到他做出暂时离开延安“回家”的计划时,也仍然在周密地考虑在短暂的旅途中如何继续为中国革命工作,比如募集资金和物资,甚至医疗人员等等。革命者要战斗,也要休息,要娱乐,要有个人的独立空间,我们知道,生活质量并不完全取决于物质。但是,不同的人们对此会有不同的要求。一本书,一份杂志,不能果腹也不能蔽体,对于延安这样一个文盲半文盲的区域来说却是简直近于奢侈的;况且,革命战争需要的是工具和武器,军事化准军事化行动本身便带着一种整一性、强制性和精简性,命令、指示、集体决议和纪律才是唯一重要的,至于个人友谊、欲望、感情、志趣之类,不用说是多余的赘物,甚至于是消极有害的。与此相反,在一个西方知识分子看来,所有这一切是如此必需,又如此平常。卢森堡向往的革命是知识分子的志同道合的结合。这样的革命是否能够成功是一个问题,但是它颇适合于知识分子的胃口是的确的。问题是,有形形色色的革命:或者本来意义上的革命,或者如卢森堡说的“畸形的革命”。他们渴望参与其中,在组织内部,却又要求从形式到实质,最大限度地实现民主与自由。倘若革命不是以一种尽可能民主的、温和的形式进行,拒绝“请客吃饭”,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冲突便变得不可避免了。鲁迅演讲的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扩大一点说,就是知识分子与政治的歧途。
革命是不是可以融入更多一点人道的、人性的元素?在延安,“人类之爱”是受到公开批判的。萧军的杂文《同志的“爱”与“耐”》成了毒草,王实味也因为《野百合花》等有数几篇文章,惹来杀身之祸。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冲突事件,发生在1942年整风时期。而这时,白求恩因为手术感染,怀着“回家”的梦想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三年了!
从白求恩去世的最后一年的沮丧,绝望的心情看,他与革命的冲突,已然在一个隐蔽的精神空间中发生。对于中国,对于中国革命,说到底,他是一个孤独的异邦人。说是“异邦人”不仅因为国籍不同,带决定性意义的还是身份问题。他是一个革命者,却始终保持他的独立自由的天性,而坚执地建造他的革命乌托邦。美国学者雅各比在他论述乌托邦思想的著作中区分了其中的两种倾向:蓝图派的乌托邦主义传统和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主义传统。从白求恩的文字遗产看,他明显地属于后一个传统;属于这一个传统的乌托邦主义者,据雅各比的说法,往往到最后变成为“自由主义的反乌托邦主义者”。
回头再读读白求恩在他创建的战地模范医院的开幕典礼上的讲话:
我们需要领导人,尤其是小领导人,作为起萌芽作用的核心,去深入广大的人民群众,唤醒他们,让他们认清现实,并向他们指出摆脱贫困、愚昧和苦难的道路。正因为缺乏这类小领导人,所以才有独裁者,才有那些自以为我们应当佩服、崇拜,并且像主宰一般地服从的所谓“伟大人物”、“伟大英雄”。
如果白求恩不是过早辞世,我们仍然无法预想他是否会走到“自由主义的反乌托邦主义者”这个端点,但是事实上,他已经偏离了蓝图的方向。他仆倒在路上。而那里,正是介于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的地方。
2009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