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12/16页)

里有过这样的尝试。戏剧呢,在拉辛的悲剧和古希腊悲剧里有写两个女人是知己朋友的,偶尔甚至是母亲和女儿。但除了这些之外,几乎全都是写女人和男人的。不妨想一想,在简·奥斯汀之前,英国小说里所有的女性人物是不是全都由男人来解释的?而且,这种解释是不是还只限于女人和男人的关系?可是,和男人的关系只是女人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即使是这一小部分,透过男人鼻子上带有性偏见的黑色眼镜或玫瑰色眼镜看,也是极不真实的。所以,这就决定了为什么历代小说里出现的女人总显得那么奇特——不是美得惊人,就是丑得可怕;不是善得像天使,就是恶得像魔鬼——因为她们只是男情人眼中的女人,她们的美丑和善恶,完全是根据他们的爱情成败而定的。当然,19世纪的小说家并不完全这样写。在19世纪小说里,女人要多样一点,也要复杂一点。实际上,也许正是为了写女人,男人才逐渐放弃写诗剧而改为写小说的。因为诗剧太男性化,可以写到女人的地方甚少,而小说显然比诗剧更适合写女人。不过,即使如此,我们甚至在普鲁斯特的小说里仍然可以看出,无论是男人对女人,还是女人对男人,他们的相互认识不仅非常有限,还充满了偏见。

我低头再读这一页,接着发现,女人其实和男人一样,除了关心家庭生活,也有其他兴趣。「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她们合用一个实验室……」——我往下读,读到这两个年轻女人在切猪肝,目的好像是想用猪肝来做实验,看看它能不能治疗贫血症。她们两人中一个已结了婚,还有两个孩子——确实这样,我肯定没有弄错——当然,把这些都删掉的话,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只是这样一来,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就会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是了。不妨想一想,假如在莎士比亚戏剧里男人只被表现为女人的情人,而从不被表现为朋友、军人、思想家或梦想家,那么男人在那里还会有多少活动余地呢?我们顶多只能看到大半个安东尼和半个奥赛罗,而决不会有凯撒、布鲁特斯、哈姆雷特、李尔王和贾克斯等男性形象。假如这样的话,莎士比亚戏剧不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贫乏了吗?那么女人呢——说真的,由于她们长期被关在男人的房间里,这使文学蒙受的损失之大,实在难以估计。由于她们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违心地嫁给男人,并就此被关在男人的屋子里——戏剧家又怎么能把她们的形象完整、生动或者真实地表现出来呢?唯一可以表现的,就是她们对男人的「爱情」。诗人若不故意「仇视女人」,常常会对女人充满幻想,甚至倾诉衷肠,但他之所以这样,多半也是因为他还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女人。

既然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而且两人还合用一个实验室,那么应该说,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不仅有了新的内容,而且一定会非常持久,因为这样的友谊不再那么牵涉个人私情了。如果玛丽·卡米盖尔知道如何写出这种友谊,并能使我对她的风格有所欣赏;如果她有自己的房间——对此我还不太清楚,如果她每年有500英镑可供自己支配——这当然还有待证实;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认为这里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如果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而玛丽·卡米盖尔又知道如何将此表现出来的话,那么她无疑像在一个从来没人住过的大房间里点起了明亮的火把。因为那个大房间本像一个幽深的洞穴,光线昏暗,黑影重重,要是只有摇曳的烛光,那准会迷失方向。

我继续读她的这本书。我读到,切萝依一边看着奥莉维娅把一个罐子放到架子上,一边对她说,应该回家去看看孩子。这样的情景,我敢说,是有史以来从未在小说中出现过的。于是,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我想看看,玛丽·卡米盖尔到底是怎样来写这种从未有人写过的举动和对话的——要知道,这是两个女人单独相处时出现的举动和对话,而且没有我们习以为常的男性之光的照耀,所以很可能像天花板上的飞蛾影子一样难以捉摸。我读着,心里想:要是她真这样做的话,我一定会喘不过气来的;因为女人不仅多疑,从不相信别人会毫无自私动机地对她们感兴趣,而且还诡秘得很,只要别人多看她们一眼,她们便避闪不及。所以,我对玛丽·卡米盖尔说(好像她就在那里似的):我想,你要这样做的唯一办法就是,先朝窗外看一会儿,谈谈其他什么事情,然后就开始记——不是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记,而是用最快的速记法、用几乎没有音节的词语,把奥莉维嫌——这个一百万年来一直住在阴暗的岩石下的生物——在感到有阳光照下来、并看到有一些陌生的食物——知识、历险、艺术——出现在她面前时所发生一切统统记下来。我想(同时再次把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她会扑向那些食物,而且一定会在她体内构成某种全新的能量组合。由于她原先出于其他原因而在体内蓄积的能量已高度发达,所以当新能量被吸人旧能量时,极其微妙的整体平衡并不会被打乱。

可是,哦,我做了自己决不想做的事。我稀里糊涂地赞美起自己的性别来了。「高度发达」、「极其微妙」——这当然是赞美话,而赞美自己的性别,总是不可信的,往往还是愚蠢的;再说,在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能证明呢?你总不能走到地图前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而哥伦布是个女人;或者拿起一个苹果说,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而牛顿也是个女人;或者眼望着天空说,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的那些飞机,是女人发明的。墙上并没有划着一条线,可以精确测量所有女人的高矮;也没有统一的尺码,可以用来一寸一分地来衡量某个母亲是否慈祥,某个女儿是否孝顺,某个姐妹是否忠实,或者某个主妇是否能干。即使在今天,能进大学的女人还是寥寥无几;不少重要的职业,如陆军、海军、商业、政治和外交,基本上是不容许女人去试一试的。她们直到今日几乎还分不出类别。反之,如果我想了解某个男人的情况,譬如霍利·巴茨爵士,只要翻开柏克编的《联合王国贵族系谱》和德布雷特编的《贵族名鉴》就行了。我会看到,他有过怎样的爵位;有一座私人府邸;有一个直系继承人;曾任某某委员会秘书;出任过英国驻加拿大公使;还获得过哪些学位、官职和奖章,以及为表彰他的功绩而授予他的其他荣誉称号,如此等等。总之,关于霍利·巴茨爵士的情况,那里全都有,如果还想了解什么,那就要去问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