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14/16页)
所以,我对玛丽·卡米盖尔说——仿佛她在我面前似的——关于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确实还没有人真实地记录过。而当我沿着伦敦的这条街继续思考下去时,我在想象中感觉到了这种默默无闻生活的巨大分量,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或许来自那些正双手叉着腰站在街上的女人,她们大多长得肥胖臃肿,手指上戴着廉价的戒指,说起话来手舞足蹈,仿佛在念莎士比亚的台词;或许来自那些正在叫卖紫罗兰花的女孩,那些卖火柴的女孩,还有那些枯坐在屋门前的、瘦弱的老女人;或许来自那些正在逛街的年轻姑娘,她们脸上的表情就像多云天气里的波浪一样瞬息万变,看到男人一个样,看到女人一个样,看到橱窗里的灯光,又是一个样。所有这一切,我对玛丽·卡米盖尔说,就等着你举起火把去查看。特别是,你还必须照亮自己灵魂的深邃之处和浅显之处、虚妄之处和仁爱之处;必须说出,你美貌动人或者相貌平平,对你意味着什么;以及,你和这个到处是坛坛罐罐、充满了琐碎杂物和古怪气味、而且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的世界,究竟有何关系。因为在我的想象中,我这时正好走进了一家商店。那里不仅有各种手套和鞋子,还有各种布料,甚至还可闻到从药水瓶里发出来的淡淡的药水味,大理石地板是黑白相间的,墙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彩带,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我想,假如玛丽·卡米盖尔走过那里,应该仔细看看,因为那里的景象和安第斯山的雪峰或者峡谷一样值得一写。还有柜台后面的那个姑娘——既然人们已经写出第一百五十种拿破仑传记,既然有关济慈及其对弥尔顿式倒装句用法的论著已有六十九种,而像Z教授之类的人还在写第七十种,那么我想,也应该有人来写写她的生活经历了。我这么想着,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我非常胆怯,生怕有人再朝我背上抽一鞭子),边走边默默地说,玛丽·卡米盖尔还应该懂得怎样不带嫉恨地嘲笑男性的虚荣心——或者说,他们的怪癖吧,这听上去会舒服一点。因为一个人的后脑勺上若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斑点,这个人自己是永远也看不见的,而男女之间可以相互做到一件好事,就是能相互指出对方后脑勺上的那块硬币大小的斑点。请想一想,尤文纳尔对女性的评论,还有斯特林堡对女性的批评,已使多少女人受益匪浅?请想一想,自古以来,男人曾有多少次凭着他们的仁爱之心和聪明才智,为女人指出过,她们的后脑勺上有块黑乎乎的东西!所以,如果玛丽·卡米盖尔既有勇气又很坦诚的话,就应该走到男人背后去,然后告诉我们,她在那儿看到了什么'要把男人的形象完完全全地、真实地描绘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有女人把他们后脑勺上的那块斑点也描绘出来。伍德豪斯先生和卡苏朋先生的后脑勺上就有这么大小的一块斑点,因为他们的肖像就是由两个女人——简·奥斯汀和乔治·爱略特——先后描绘出来的。当然,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怂恿女人去恶意讥诮和嘲弄男人;文学也一样,凡抱着这种想法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出于真诚——就如人们所说——嘲讽才有发聋振聩的作用,才有丰富的喜剧性,才能不断发现新的事实。
不过,现在应该回到玛丽·卡米盖尔的书上来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猜测她会怎么写,或者建议她怎么写,而应该看看她实际上是怎么写的。所以,我接着往下读。我还记得,我在前面对她说过几句表示不满的话。我说她的句子写得断断续续,不像简·奥斯汀那么流畅,所以读起来好像很刺耳,不合我的口味。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人其实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既然如此,那么还说「是啊,是啊,这很好,但和简·奥斯汀不能比」之类的话,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又说她不合常规地打乱情节秩序——也就是说,不按一般的预期顺序来叙述情节。现在看来,她这么做也许是无意识的——既然她是个女人,就会像女人那样写作,而女人的叙事顺序往往就是事物的自然顺序,所以她只不过是还事物的本来面目罢了。但是,事物的本来面目却总让人觉得乏味;人们既看.不到�潮的涌动,也看不到危机的预兆,就会感到失望。所以,我就不敢(因为我是女人)自夸感觉敏锐,或者说,我对人心的奥秘了如指掌。因为,每当我在日常生活中体会到某些普普通通的感觉——譬如关于爱、关于死的感觉时,冥冥中好像总有一个人(大概就是我的「女性」吧!)会把我稍稍拉开一点,好像「她」总使我差那么一点,不让我去把握「重点」。这么一来,我就不可能去高谈阔论,大谈什么「基本情感」、「普遍人性」或者「人心深度」之类的东西了。这类东西使一般人相信,人在表面上虽然那么轻浮,内心还是很严肃、很深沉和很有人性的。然而,「她」却使我觉得,人其实并不是严肃的、深沉的和有人性的,或许仅仅是生性懒惰的和因循守旧的也说不定——当然,这种感觉未免大煞风景。
但我继续读着,而且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事实。玛丽·卡米盖尔决非「天才」——这是显而易见的。她并不像她的前辈温奇尔希夫人、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简·奥斯汀和乔治·爱略特那样热爱自然,那样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激越的感情、横溢的才华和深沉的智慧;她也不像多萝西·奥斯本那样能把作品写得既庄重又富有音乐之美——说实在的,她至多只是个聪明的年轻女人。她写的书,十年后肯定都会被出版商们打成纸浆;但不管怎么说,她仍具有某些优点。这些优点,如在五十年前,就是在那些比她更有天赋的女人身上也是找不到的。因为对她来说,男人已不再是「对立面」了;她不必浪费时间去抱怨他们;她不必爬到房顶上去了,也不必再因为别人反对而不惜毁掉自己平静的心境,为的只是能外出旅行、体验一下生活和多了解一点世界。在处理异性人物时,几乎可以说她已完全没有了那种敌意和恐惧感,即便有一点痕迹,那也只是在渲染女性自由的欢畅时才稍稍显露出来,而且倾向于挖苦和嘲讽,而非抗争与反叛。毫无疑问,作为小说家,她本质上就具有某些高层次的优点。她有一种非常广泛、同时又非常专注和非常自由的感受能力。凭借这种感受能力,她就像新生植物那样,对周围空气中偶尔出现的一点点变化都很敏感,对几乎不可察觉轻微触动都会作出反应,而具还非常奇妙地把触角伸向未知的或者未曾记录过的事物。她不仅能注意到一些小事,而且还能使人相信,小事的意义也许并不小;她不仅能把被人遗忘的东西重新发掘出来,而且还能使人反省,人们为什么要把它们遗忘。她虽然写得很笨拙,而且也没有那种天生的大家遗风,如像萨克雷或者兰姆那样妙笔生花,但我还是认为,她已经学到了重要的第一课。她是个女人,但在写作时却能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所以在她笔下处处显示出那种奇妙的、只有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女性时才会显示出来的女性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