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第3/3页)
那邮船水手眼睛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地说:
“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象个观音!”
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希罕,一会儿方轻轻的说:
“我问你,白师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邮船水手回答了,妇人又轻轻的问:
“杨金保的船?”
邮船水手又回答了,妇人又继续问着这个那个。我一面向火一面听他们说话,却在心中计算一件事情。小妇人虽同邮船水手谈到岁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个小妇人是正在对我怀着一点傻想头的。不用惊奇,这不是稀奇事情。我们若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软料细毛衣服,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种如何幻想,双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对于身边这个小妇人,也正如先前一时对于身边那个邮船水手一样,我想不出用个甚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个有了点儿野心与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我在两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啬了,因为我对于他们皆十分同情。但试想想看,倘若这个小妇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这点同情,会不会引起五千里外另一个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给这水手一笔钱,让这小妇人同他谈一个整夜?
我正那么计算着,且安排如何来给那个邮船水手钱,使他不至于感觉难为情。忽然听那年轻妇人问道:
“牛保那只船?”
那邮船水手吐了一口气,“牛保的船吗,我们一同上骂娘滩,溜了四次。末后船已上了滩,那拦头的伙计还同他在互骂,且不知为甚么互相用篙子乱打乱起来,船又溜下滩去了。看那样子不是有一个人落水,就得两个人同时落水。”
有谁发问:“为甚么?”
邮船水手感慨似的说:“还不是为那一张×!”
几个人听着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轻小妇人,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忽然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
“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卖×的,你是怎么的,夹着那两片小×,一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了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不见了。
那邮船水手望了望小妇人去处那扇大门,自言自语的说:“小婊子偏偏嫁老烟鬼,天晓得!”
于是大家便来谈说刚才走去那个小妇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妇人,告给我那小妇人年纪还只十九岁,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兵所占有。老兵原是一个烟鬼,虽占有了她,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至于小妇人呢,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毫无用处,却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屋主人且为我解释很远很远那句话的意思,给我证明了先前一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实。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缚着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一只船无意中在码头边停靠了,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颗心,将如何为这偶然而来的人跳跃!屋主人所说的话增加了我对于这个年轻妇人的关心。我还想多知道一点,请求她告给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应当写在纸上的事情。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甚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
原载1934年7月7日天津
《大公报·文艺》八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