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恋人(第6/6页)

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然后问他说:“这病1,现在,有办法治了吧?”

“有一点儿,不多。”

“什么病?那是什么病?”

“白血病。不过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病吗?”F梦眼朦胧地望着夫人。

夫人长吁了一口气,咽喉里微微地颤动。她猜对了:F看过这本书,这本《爱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认,但他从不说起。二十多年中他对她隐藏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总是这样。”F夫人还是说下去:“怎么好

F夫人机智地跟着他的梦路:“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

1《LOVE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白血病。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譬如说你的,你自己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夫人从婚后第二天的早晨就想问这句话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说吧,要是你想找人说说,为什么不能跟我说说呢?”

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儿,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了,并借着他的声带振荡起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谁的骨头?你说谁?”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决: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

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

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归于尽。

F夫人又有点儿害怕了,也有点儿后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

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我得去看看她了”),声音轻虚得如同自语,F夫人愣了下神儿那句话已经过去了。但从他的语气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蒙来判断,他都像是说的——“我得去睡一下了”。

40

夏天过后很久F夫人想,F医生最后说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动荡的夏天之后,女儿在父亲四月间穿过的衣服兜里发现了那份印刷,拿给母亲看。F夫人看着女导演N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就是她,”F夫人说。毫无疑问,这就是盘桓萦绕于丈夫二十多年梦中的那个名字,云遮雾障年复年年这个名字到底显形露面了,似从洪旷混荒之中脱颖而出。就是这个名字,肯定就是这个人,就是她!霎那间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呓语都听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为那本小书,”F夫人说。

“是她,而是因为她,”F夫人说。

“谁?”女儿问。

“因为谁?”女儿问,“她是谁?”

“为什么?”女儿问,“你怎么知道?”

F夫人一声不响,觉得再没有说什么的理由。

“妈妈,你怎么啦?!”女儿喊。

母亲感到女儿此刻看她的眼神,与自己以往在夜间看那个梦者的眼神完全一样。这样,F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间的话不都是为了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