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生日(第6/7页)

这应该就是诗人L的生日。诗人L在我想象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恋的那个夏天里出生。在爱的梦想涌现,同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个热烈而孤单的夏天里,诗人出生。他从这个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这个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总在有人进入暮年,如果他们之中的一个(或一些)终其一生也不能丢弃那个夏天给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谁呢?他必定就是诗人,必定就是诗人L。

以后还会听到诗人的消息。诗人L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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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个曾经被流放的人,生于何时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总来与我独自回家的那个秋夜重合,也总来与画家Z独自回家的那个冬天的傍晚,和诗人L独自回家的那个夏日的黄昏重合,挥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会降临的黑暗一样,那黑暗中必然存在着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摇摇荡荡,飘忽不定就像一只风筝,当孩子们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汇进夜空难以辨认。但他确凿存在,他飘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牵系在一条掌起了街灯的小路上。也许就牵系在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时刻,也许就牵系在画家不能忘怀的怨恨和诗人无法放弃的爱恋之中,甚至牵系着F医生、女导演N、以及那个残疾人C……摇摇荡荡曾经牵系在所有人的睡梦里,以致使一个被流放者的生日成为可能,成为必不可免。--52

未来的一个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时代,或许曾与我有过一段暂短的同行。然后我们性格中小小的差异有如一块小小的石子,在我们曾一度同行的那条路上把我们绊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们之中的谁绊了一下,使我们的方向互相产生了一点儿偏离。这样,几十年后,他认为唯有权力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写作为生。

但是,多年来我总感到,我抱着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时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而与此相似的情绪,也会是WR的生日。因为在那样的情绪里,两个孩子必会以同样的疑虑张望未来。

而未来,当我和WR走在相距甚远(但能遥遥相望)的两条路上时,会引得F医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点儿性格差异源于什么?上帝吗?F医生或许还应该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节从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们盘盘绕绕的大脑沟回上找到什么原因或者证据?如果诗人的提醒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么,世界上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运,到底能由他们从头到脚的结构中看出上帝怎样的奇思异想呢?

我曾与WR一同张望未来,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我们的脸上必是一样的悲伤和迷茫,谁也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别。但我们还要一同走进另一个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学校里,在那座荒残的庙院,另一个故事已经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着WR。那是个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诞生的故事,那个故事将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异放大,把两个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剥离,上帝需要把他们剥离开成为两个泾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将来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为题记录过这个故事。1959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庙院里去开会。这时候,一个曾经到处流传的故事,在流传了几千年之后,以一声猝不及防的宣布进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万恶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这个试图阐述善与恶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传,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传,曾以黄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形式流传,——而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讲给我听的。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我们坐在火炉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们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鲜明的憎爱,有声有色地把这个善与恶的故事讲给我听。但在1959年的一个夏夜,这个故事成为现实,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连同她和蔼亲切的声音一起旋卷进去,然后从那巨大的黑洞深处传出一个不容分说的回声: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与恶中那恶的一端,她就是万恶的地主阶级中的一员。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开会,早早地换上了出门的衣

裳,坐在桌边发呆。妈妈把我叫过来,轻声对奶奶说:“今

天让他跟您去吧,回来时那老庙里的道儿挺黑。”我高兴

地喊起来:“不就是去我们学校吗?让我搀您去吧,那条

路我熟。”“嘘——,喊什么!”妈妈喝斥找,妈妈的表情很

严肃。那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老树上

“伏天儿——伏天儿——”地叫个不住。奶奶到尽后院去

开会,嘱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这正合我的心意。

好玩的东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级同学占领的双杠、爬

杆、沙坑,这会儿都空着,我们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

……太阳落了,天黑下来,庙院里到处都是蛐蛐叫,“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东边也叫,西边

也叫。我们一群孩子蹶着屁股扎在草丛里,沿着墙根儿

爬。寻着蛐蛐的叫声找到一处墙缝,男孩子就对准了滋

一泡尿,让女孩子们又恨又笑,一会儿,蛐蛐就像逃避洪

灾似地跳出来,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们抓了好多

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开心。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

黑的枝叶洒在庙院的草地上,斑斑点点。作为教室的殿

堂,这会儿黑森森静悄悄的,有点儿人。星星都出来了,

我想起了奶奶。我走到尽后院。尽后院的房子都亮着

灯。我爬上石阶,扒着窗台往里看。教室里坐满了人,所

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声不响,望着讲台上。讲台

上有个人在讲话。我看见奶奶坐在最后一排,两只手放

在膝盖上,样子就像个小学生。我冲她招招手,她没看

见,她听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说她是多么

羡慕我能上学,她说她要是从小就上学,能知道好多事,

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参加了革命呢。她说她的一个表妹

就是从婆家跑出去,后来参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讲她那

个表妹,说她就是因为上过学,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

家的气了,跑出去跑得远远的做了大事。我扒着窗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