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天的墙(第5/8页)

这时我看见母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母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还有一块金条。”

母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这些罪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带,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亲,又抽了母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革命……”

母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里,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身一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耻。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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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耻的呢?”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肉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已经都是贬意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耻的呢?从什么时候,Rx房、腰腹、动人的大腿和茁壮的屁股需要隐藏?蓊郁烂漫的毛丛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的双唇一样美呀。脱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毛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脱落之时美丽才除净了污垢,摆脱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藏着叫喊,要你贴近,贴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和谐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体为所欲为,坦荡的毛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坦诚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渴求,流淌,颤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邪的心醉神驰,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身露体是羞耻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耻之心。但是我不懂,为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耻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身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满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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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内奸、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日不见,见了,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政府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XXX只苍蝇。”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麻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