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单与孤独(第5/9页)

冰河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转、翻滚、碰撞,轰鸣声响彻荒原,一直推广到远方的大森

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踌躇着,在河岸上乱

作一团,试探,嘶鸣……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浪

声,浮冰的挤压声和爆裂声……

太阳的角度又变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犹豫,鹿

群慢慢镇定下来,随即一头接一头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在等待它们。它们游

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认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怜

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尔的意外也不饶过。每年这个

时候在这河上,都会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间,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年轻,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诗人就在那儿,他会去的。只身徒步,背着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帐篷,点起髯火,也许身边还有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儿,追随那群美丽的动物,继续他的梦想。

美丽的夏栖地,渐渐延长的白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阳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开,四处闪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

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鹿群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

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但是狼也来了,狼群追踪而来,

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

有一种预感:生命中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是什

么东西还不知道,只觉得焦躁又兴奋。听从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

双角。母鹿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那一时

刻……

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对长诗难以为继的失望,会把他送到那儿,送进对自然和野性的亲近。诗人早在我的那篇《礼拜日》,就到过那儿。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间领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赞叹并感恩于上苍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它们引吭高歌。嗅觉忽然百倍地

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着想象

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着情歌,请求母鹿的允诺,渴望她们的收留,放弃往日的

威严、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

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

鹿欲罢不能。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

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

衰的丈夫和坚韧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独走进坦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

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

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

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

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

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

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

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

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

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

昧。于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

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致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卑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

用舌尖舔平他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他。要让他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对未来浮想翩

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留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他权利。

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

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作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

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

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

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

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