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记愧(第2/2页)
我原是想把这件事如实记录下来的,但亏心和丢脸的事确已从记忆的筛眼里走漏一些了,写到这儿我停笔使劲回忆了两天,下面的事在记忆中仍呈现了两种模样。与B已多年不见,为此文去找他核对似大不必要,就把两种模样的记忆都写下来吧。最可能的是这样:正当我昼夜难安百思不得良策之际,B来了,B对我说:“要是追查到你你就如实说吧。就说原稿是我给你的。”我听了虽未明确表示赞同,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焦虑虽还笼罩,但心的隐秘处却着实有了一阵轻松。许久,我只说:“那你怎么办?”B说:“这事就由我一人承担吧。”说罢他匆匆离去,我心中的愧便于那时萌生,虽料沉重只是要匀到一生中去背负,也仍怔怔地不敢有别种选择也仍如获救了一般。其次也可能是这样:B来了,对我说:“要是警察来找你你就如实说吧,就说原稿是我给你的。C已经全说了。”我听了心里一阵轻松。C确实是在被隔离的第三天熬不住逼问,全说了。但这是B告诉我的呢,还是之后我才听别人说的呢?我希望是前者,但这希望更可以证明是后者吧,因为记忆的筛眼里不仅容易走漏更为难堪的事,还容易走进保护自己少受谴责的事。我就没有谴责过C,没有特别注意去不谴责C,想必是潜意识对自己说了实话:实际我与C没什么两样。总之,不管哪个记忆准确,我听了B的话后心里的那一阵轻松可以说明一切。——这是着重要记录下来的。
后来警察来找我,问我原稿是谁给我的,我说是B;问我原作者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B从未跟我说起过原作者是谁,这一层B想得周到。我当时很为B把这一层想得周到而庆幸。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原作者是谁。1978年我也开始写小说,也写了可归入“伤痕文学”的作品。那几年我常留意报刊上的小说及作者介绍,想知道《普通的人》的作者是谁,但终未发现。我也向文学界的朋友们打听过,很多人都知道那篇小说,却没有谁知道作者的情况。1983年在崂山旅游时遇到B,互相说笑间仍有些不自然,我终未能启口问他此事,因为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结的我完全不知,生怕又在心上添了沉重。现在想,倘那篇《普通的人》渐渐被淡忘了,实在是文学史上的缺憾。
随忆随记,实指望没把愧走漏太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