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一个官僚同学——我所知道的施启扬(第3/5页)

台湾最近有何消息否?报载留欧公费生生活费用每月从一百美元提高为一百二十美元,这是对公费生最佳消息。教育部公费生(如翁岳生)每次都说DAAD学生待遇好,我们则谓之“国宝”(国家公费生)待遇好。

最近因涉及泄露国家机密罪被捕之DerSpiegel(《镜报》杂志)发行人及编辑等已有公开审判之消息。DerSpiegel系德国的《自由中国》,专摘发政府劣行,发行遍全国及国外,去年10月间因再攻击国防部长Strauss,被指为泄露国家机密,由司法部羁押在监,结果Adenauer内阁几因之垮台(全国大学、学术机关、学生团体均举行示威,我也跑去凑热闹),结果Strauss去职,内阁改组,民心大失,DerSpiegel则照常出版,至于发行人及总编辑因发表NATO军事演习之机密文件涉嫌犯罪,现仍侦讯中(出版人泄露军事机密是另一回事,新任司法部长已下令速行公开审判),以后发展如何不得而知。

上次所寄稿件,如《文星》有意采用,所附照片一张可做插图,如未蒙采用则留兄等处作为纪念!

弟启扬上1月9日Heidbg

施启扬的文章,我把它登在1963年2月的《文星》第六十四期。全文六千五百字,稿费三百二十五元。这封信中提到德国学生为争言论自由举行示威,他“也跑去凑热闹”之事,可以看出施启扬的热情一面。在他留学期间,1964年,台北发生了彭明敏、谢聪敏、魏廷朝被捕案。这案当事人是他的老师和同班同学,听说他曾写信回来向台湾当局抗议。这一抗议,害得他在1967年回台后,被当局冷冻了好一阵子。使他深知利害,胆为之寒。他回台后,有信给我如下:

李敖兄:

近况可好,甚念!我已于6月底回国,将在法律系任教,现住在基隆路学校招待所。最近在正澄那里看了《大学后期日记》。

听赵天仪说现在有车子,有时间欢迎来玩!专此?并祝近安!弟启扬上10月22日

根据我旧日记,收信后半个月,11月6日,我跟施启扬见了面,五年阔别,相谈甚欢,中午连家立请于李园,有空中小姐王芳华、施启扬在座。十八天后,11月24日,汪中磊请于美而廉,施启扬、张、陈二小姐在座。12月3日,施启扬请我于李园,陈正澄、陈小姐、施敏雄夫妇、小蕾在座。十一天后,12月14日,与施启扬去中德文化协会看材料,请他于美而廉。……这段时间,是我和施启扬交往较密切的一段日子,他那时回台不久,颇为索寞。名片上印的是

虽未投闲置散,但是并没蒙国民党当局重用。

到了第二年,1968年,他跟国民党当局的情况开始变化,他做了国际关系研究所副研究员,兼任国民党中央设计考核委员会委员。这年5月13日,他打电话告诉我,说看到4月23日的香港《大公报》,有张其义写的专栏文字,标题是《台湾的“文星集团”事件》,可看出中共方面如何看《文星》被封,请我注意。这时他日渐“归正”,我则因《文星》已垮,处境日恶。这年10月28日,他和李钟桂在台北中山堂光复厅结婚,由国际关系研究所主任吴俊才证婚,在所有他的外省同学中,只请了我一人。

施启扬结婚后,夫妻两人,相激相荡,求仕之心越浓,物欲也越强。有一次我卖了一套《古今图书集成》给国际关系研究所,他居然从中要了我的红包!那是1969年1月26日,红包是当时价值新台币两千八百元的《社会科学国际百科全书》(TheInternationalEncyclopediaoftheSocialSciences),虹桥书店翻印的,原版要当时美金五百四十元。为了使《古今图书集成》顺利卖成,我送他了。但是心里一直觉得不是味道。因为书是我直接写信给我的老师吴俊才卖成的,施启扬实在没有拦腰打劫的道理。我回想起他回台时一直表示羡慕我有小汽车的事,我想这位老朋友一定穷疯了。

有一次,有外国友人向我要台湾钳制言论自由的法令,为了使译名准确地出自法律行家之手,我到施启扬家,请他代译成英文。他犹豫了一阵,慢慢地翻译如下:

出版法ThePublicationLaw

社会教育法TheSocialEducationLaw

戒严法TheMartialLaw

台湾省戒严期间新闻纸杂志图书管制办法

RulesGoverningtheControlovertheNewspapers,MagazinesandBooRsduringtheMartialTime

内政部台(47)内警字第22479号函

LetteroftheMinistryofInteriortoPoliceOrganizations〔No.Tai(47)Nei-Chin-Tze22479〕

为了使他安心,我机警地当场照他的译稿抄了一份,不带他的笔迹出门。不料到了门口,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他说:“李敖兄啊,也该为政府留点余地啊!”我听了,大吃一惊。我所认识的施启扬怎么说出这种话!我心里想,这位老兄大概跟国民党搭线搭得有眉目了。我很不高兴,义形于色,说:“启扬啊,这样的政府,它给我这种人留了什么余地呢?”从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施启扬了,如今转眼二十年了。

1970年12月11日,每年一次的台中一中同学会在台北举行,这次是在桃太郎餐厅,我没有去,事前写信给老同学林益宣请假。全信如下:

益宣兄:

今天收到你寄来的台中一中同学会聚餐请帖,抱歉这次我不能来了。

从彭明敏偷渡后,我即被跟踪,直到今天,已十个多月。每天二十四小时,专车一辆,四人小组,侦视不停。我如来参加同学会,一定带给老同学们不方便,于心何忍?

老同学中,谢聪敏也被跟踪,是三人小组。不过跟他的是警察,跟我的一开始是警察,后来改为警备总司令部的特工。

老同学中,“飞上枝头做凤凰”——在世俗眼中,飞黄腾达者——亦有之,施启扬是也,已官拜国民党中央五组副主任。启扬是好好的念书人,何苦如此?一定是书念得太多,念糊涂了,这话并非背后骂他,当他面,我也这样说过。

弗罗斯特(RobertFrost)说他选了更少人走的路,所以结果就大不相同。(Tworoadsdivergedinawood,andI/Itooktheonelesstravelledby/Andthathasmadeallthedifference.)二十年前同聚一堂的老同学,如今竟“幽明异路”(这四个字没用错)如此,思念起来,好不可叹!

请代我向各位致意。如这封信给各位传观一下也无不可。祝你好!李敖1970年12月6日

这封信写后三个半月,1971年3月19日,我就被捕了,这是我第一次政治犯入狱,前后坐了五年八个月的牢。在坐牢最后一年时,被送到土城“仁爱教育实验所”,开始被“实验”,也就是“洗脑”。为了优待也为了隔离,国民党把我和谢聪敏、魏廷朝、李政一四人开了专班。前后请来的国民党来“上课”的,有陶涤亚、毛树清、项乃光、周道济、王洗、屠炳春、林钟雄、任卓宣、柴松林等等,其中竟然还有施敏雄!施敏雄是施启扬的弟弟,本来跟在我和他大哥旁边,又吃饭又跑腿的,如今居然装作不认识,前来给李敖、谢聪敏、魏廷朝“上课”了,我感到一阵厌恶,我冷眼相向,一言不发。深觉施家兄弟,为谋干进,竟不入流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