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不仅是一座城(第2/5页)
结束的时候,打不到车,她也不着急,掏出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不用十五分钟。有一个小伙子特别好笑地从小胡同的尽头,骑车过来。说他好笑是因为,他骑着一辆,手扶着一辆,像练杂耍一样朝我们匀速骑来。于是我们就骑着他手扶的那一辆,跨过小半个北京城回家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真的有种感受升腾在心中,偌大的北京城仿佛都是我一个人的。那个晚上也就真的如姑娘所说,很特别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在我刚到北京的一年里,姑娘带着我转了北京城所有发生过她故事的地方。整个鼓楼地区都踩了个遍,安定门,雍和宫,积水潭,黄城根,北河沿。越过喧闹的后海酒吧街继续往里走,走进胡同中,安宁的北京就像一幅画儿。红墙碧水,树影斑驳。有一回我们骑车去转胡同,停自行车的时候,一个大爷提醒我们要锁好。姑娘张口来了句:“唉,知道了,大爷,谢谢了您呐。”大爷摇摇蒲扇说:“哟,北京姑娘,这年头,在北京碰上个北京人也不容易啊,哈哈。”说完,晃晃悠悠提着鸟笼就走了。我们俩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每一个外地人觉得北京这般那般不够亲切热情,北漂北漂,总让他们在汪洋中漂流。殊不知,北京人却觉得外地人快要攻陷北京了,哪里还是客人。
姑娘还领着我吃炒肝,喝豆汁儿,去她家做客,听她们一家三口操着纯正北京话,互相挤兑。也是在那一年里,我觉得北京很有趣,它把这么多水火不容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揽在自己的怀抱里,变成了一个可以接纳任何人的地方。她迅速打消了北京于我的冷漠感,以一个地道北京人的身份,用最热情直接的方式让我确定,这座城市可以交到朋友并且似乎也愿意留我下来。
后来姑娘失恋,与前几次的皮外伤都不同,这一次好像伤筋动骨。她突然学起了法语,说要去法国上学离开北京。她经常跑来找我,拿着一本书读法语给我听,不听还不行,光听也不行,还得认真听。她一直疯疯颠颠,偶尔出去旅个游,还会传来一张照片,是外国帅哥。配的话是:帅吧,我搭讪来练法语。这样一出出折腾下来,我更不会把她的话当真,觉得她学法语这事儿,也就是三分钟热度,看起来荡气回肠,其实居心叵测。却不成想,就一年的自学加上课,她竟然小宇宙爆发,不光是通过了考试,还拿到了奖学金。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她就坐上了去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飞机出国了。临走的时候,她说,北京似乎也不是从前那个北京了,北京不留她,北京的人也不留她,她走了。她突然诗意起来让我很无所适从,我什么话也没说就看着她进了安检口。她走了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很迷茫,觉得我更没有资格被北京这座城款待,会不会有一天我也缝缝补补失落的心,拖着来时的行李,退回到更有把握的地方。
友情有的时候很坚固,有的时候很脆弱,机场的依依不舍维持了几个月的超高热度,慢慢从联系减少,变成不常联系,再到几乎不联系。现在想,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在北京越来越忙,还是她在法国交到了新的朋友。这样过了两年,八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短信,“我回来了,快出来见我。”
我们约在宝钞胡同里的小烤肉店里,我过去的时候,她穿着绣花小布鞋和盘扣白衬衫坐在里面,已经点好了肉和酒,正举着小化妆镜补妆。我心里突然觉得有一块很紧绷的地方松懈下来,特别踏实地想,她还是这副德行,真好。本来想听听她说说法国,结果一晚上都听到她一直在说,还是北京好啊,我真想北京。吃完了饭,我们俩出来溜达,外面高壮的槐树上传来蝉鸣,胡同口的西瓜摊子上放着开了瓤的大西瓜,卖西瓜的老大爷一直拿着扇子来回来去的扫苍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见了阔别已久的朋友,我突然也发自内心地觉得,也许这才是北京。北京当然不仅仅是钢铁森林,它骨子里充满了沉淀过后的生活感,让人沉得住气,让人变得成熟。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举着相机兴致勃勃想去拍拍北京。落到实处,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方面下手。是钢筋铁骨快速而冰冷的国际都市,还是神秘美丽阳光灿烂的古老京城。究竟哪一个是它应该有的样子,哪一个是它真正的脸孔。
任何在北京生活过,或者生活着的人,大概都说得出一段和北京搏斗的故事。也都不会少了,一个人躲起来默默流泪舔舐伤口的夜晚。
来北京后,我搬过四次家。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住在加上公摊面积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租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巨型小区中,鱼龙混杂。中介带我们看房子,一进门我倒吸一口气,想到小,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小。我的那台钢琴完全变成了累赘,我走在房子里根本不知道应该将它摆在哪里。这让我有点儿沮丧,仿佛在北京这种现实世界里,弹琴这样的浪漫事儿还没有资格琢磨,完全没有什么存在价值。我住的楼层的声控灯坏了,我们的那间在走廊的最深处。晚上回来的时候,打从电梯出来,外面一片漆黑,我都要壮着胆子唱着歌一路快步走进去。即使是这样一间房子,也租价昂贵。为了付这吓人的房租,我们开始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赚钱上,没日没夜地拍照修图。早晨很早就出门,晚上很晚了才回来,我和导演(我老公,这样叫习惯了)开玩笑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白天咱们家长什么模样,因为从来没有见过。
我妈第一次从老家来看我,带了一个大型吸尘器,有点儿像外面酒店里那种清洗地毯的家伙,只是样子精致一些,说是很好用,还可以消毒除菌,所以她买的时候,也顺便给我买了一台。我一看就傻眼了,老太太是把我的居住条件想得多么优越宽敞,竟以为我会有空闲的地方放一台这样的庞然大物。结果住了几天,等她要走的时候,默默地就给拎走了,上了动车,给我发了一个短信:看样子也放不下,你们家都堆得差不多了,我还是拿走得了。
当年一有空,我们的休闲娱乐项目就是逛宜家,随处都是可供休息的地方,有免费空调吹,还有冰激凌和可续杯的饮料喝,简直是一个完美约会场所。看着里面的家具摆设,我忍不住憧憬这个买回家那个买回家。导演也不敢接话,我说完自己就觉得是废话,有钱买也没地方搁啊。整个房子,放了床、衣柜、沙发、钢琴、茶几,连转个身都困难。
有一次,我买了一条活鱼回来杀,鱼从我手里滑走,直接蹿进客厅里,带着腥味血污鳞片和脏水翻来跳去的,把小小的客厅弄得乱七八糟。我为了抓它,跳出去,结果脚趾撞到椅子腿,用力过猛,脚趾甲盖翻起来一半,疼得整个人一激灵,连叫都叫不出来,就直接倒地。我看着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就被搞得像车祸现场一样的屋子,一种强烈的郁闷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