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海啊故乡啊成长(第4/5页)

表哥家的嫂子是从威海嫁过来的渔民的女儿。每年一到最旺的渔季,她娘都会成箱成箱地往这边寄新鲜海货,有鱼有虾有贝类,很是丰富。虽说我们也靠海,可总比不上自家出海打捞来的海产,所以每到嫂子开着车各家亲戚间走动着分海货的时候,绝对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被挑了寄过来的海鲜个顶个的鲜活肥美,拿醋泡上三五分钟吐个沙,直接放在清水里煮熟。揭开锅盖,满锅的清香都溢出来,什么佐料都不必加。单单用蒜泥香油兑上点儿香醋,往里一蘸,真是拿满汉全席都不愿换了去。我对打鱼这件事实在好奇,风里来雨里去,一琢磨都是大电影里惊涛骇浪的架势。今年就缠着嫂子带我一并回她娘家去见识见识,于是长途跋涉地一番赶路,见到了嫂子那朴实厚道的一家子。人还没进院里,就先闻到海鲜的香气,进了屋,早就盆盆砵砵地摆了一大桌。吃得酣畅淋漓的时候,我就问起打鱼的事,我问他们是不是都很热爱海洋。老渔民一抹嘴说,对我们渔民来说,得敬海啊,你们年轻人说我们迷信,但我们敬海神娘娘啊,敬老龙王,敬这海里的各路神明。船一发动,出了港,往大了说海就关系着身家性命,往小了说,一家人生活富不富足,也全看大海慷慨不慷慨。

对老渔民来说,仰仗大海穿衣吃饭,赖以继日的人生,和阿财完全不同。大海不是云上的浪漫日子,大海是最脚踏实地的人间悲喜。越是明了了云上的日子没什么,无论身体上受着什么样的现世苦楚,心里竟越发自由起来。他们既没有把大海上升到人生理想、精神解脱的格调里,也不曾轻视成嬉笑玩乐的游乐场。他们虽说与之形成最亲密的挚友,可有时还要与大海搏斗,摸清海的规律,深谙海的脾性,什么时候起风,什么时候起浪,什么样的水里有什么样的鱼,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老渔民在海中捕钓了一辈子鱼,喝了点儿酒的晚上,和我们讲起他从十几岁跟着父亲开始出海这几十年来的风光往事。他用手比划着说,他曾经网起过一条巨型鱼,抱都抱不住,要两三个人才勉强按得住。中小个儿的鱼,放在他手里一掂量,斤两数就估得出来了。大鱼吃小鱼,小鱼食麻虾,怎么把活虾当成饵钓出一个好收成。我听得入了迷,觉得到了这一天,才听到大海的魂里去。“现在生活好了,孩子们都有了好前程,可我得守着这片海,这是祖祖辈辈的本,不能忘。”我嫌弃被子湿冷的时候,我爸就说我忘本,带一些玩笑的口吻,也不无道理。那湿润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

“海啊/用你浸透暴风雨的胸怀/接纳我——在我的心里藏匿着你的爱/这是我没有爱上任何人的缘故/让我翱翔在你的蔚蓝里/让我的血液/喧响你千古不灭的涛声。”

阿财的众多明信片中的一张,没有什么寒暄的话,连固定节目的情谊长存都没有,只有这一首康桥的诗。

大概差不多到了2012年年底,我的生活也慢慢稳定,在北京的生活圈子变得多彩起来,理想逐步显露希望。还因着工作去了很多地方,见多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也坐着各式各样的游轮走过很多大洋,不再气急败坏地惧怕海洋。小时候我极其讨厌《人鱼公主》这篇故事,觉得小公主付出所有,做的好事竟被别人顶了包,连爱情也一并被认领走了。善良的小公主化成泡沫消失在海洋里,这是什么狠心又冷血的作者,竟写出这样不近人情的童话。后来迪士尼改编了这个故事,王子记得人鱼公主的头发,在人鱼公主伤心落海的时候,记起了她,于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心心念念怨恨了那么久的悲伤在有条有理中,终于大团圆结局。看的时候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一瞬间体味到了作者的用意,小公主忍受痛苦、成全他人,慢慢地舍掉鱼尾化为人形,经受了磨砺和煎熬,但她永不放弃。早已不是仅仅为了简单的爱情,这是追求真爱的自由和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化作泡沫升腾在海洋之中,生命化为永恒,再也不会消散。她与海洋化为一体,只要海水不枯竭,小公主的心就永远留存。所有的人都一样,离开或追求的勇气,总是伴随着痛苦。未来亦未知,人们走遍四海,无非就是找寻心灵的归宿。这归宿对一些人来说或者是海,对另外一群人又或者是其他。

我和朋友们用周末两天的休息日,从拥挤的北京逃到秦皇岛去度周末。结果,秦皇岛照样拥挤,天气阴沉,海也灰灰黄黄脏得厉害,沙滩也不细软,光着脚在上面跑一趟,能踩到无数个石头碴子,扎得脸一皱所有的五官都缩在一起。满沙滩都是出租游泳圈和卖泳衣的,泳衣都五颜六色,带着别扭的花纹和褶皱,土土地被挂在铁丝网上。一群人挤在一块混沌的海滩上“下饺子”,站在最浅的海水中也看不到脚踝,泥沙太多,浊不见底。连坐在沙滩上休息一会儿都要见缝插针,有空就占,在人群与人群中间,生挤出一小片地方,铺块浴巾勉强坐下去。悻悻地踩了一会儿脏水,扫兴地回到旅馆。路上竟还目睹了小偷事件,跟犯罪分子起了争执,一群人见义勇为,折腾到警察来了,失物翻出来,各归各主才算完。这样一闹,天色也暗下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想到两天的假期,这就浑浑噩噩溜走了一半,不免有些惆怅。

旅馆外面有木围栏的小阳台,下面是热闹的街市。卖东北大冰棍的大婶和打糕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你一句我一句对呛着涨气势。对面的小院儿里正在拍卖假冒名画,看热闹的多,真掏钱的少。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拍卖,价码越喊越低。主持的中年人青筋都快暴出来,从一百,一路降到十块,就差白送了也就卖出去三五幅。我们一群人趴在栏杆上取笑别人,自己也百无聊赖。突然,一声吉他声响起来,原来是同行的人带了吉他来,用插排接了电一路接到围栏边。一群人的情绪都乐活起来,竟然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小街上车水马龙,伴着各路叫卖声,唱起民谣来。原本是玩笑着打发无聊的时光,越唱越走心,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略略严肃起来,唱到后面竟然都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们唱的是宋冬野的《斑马,斑马》。

“斑马斑马/你不要睡着啦/再给我看看你受伤的尾巴/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头发/

斑马斑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费着我寒冷的年华/

你的城市没有一扇门为我打开啊/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