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野猪林到风雪山神庙(第2/2页)

“小可姓武名松,排行第二,是清河县人氏,现在阳谷县充任都头。前些时县里有位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病故了,本来他要送药去沧州,只好交割在小可身上。”

“既然是同道,不妨赶个顺路?”林冲问。

“也好也好。”武都头很是爽快。

董超、薛霸彼此皱眉,做了个鬼脸。董超暗地里咬薛霸的耳根:“这教头恁多事。人多眼杂,更加不好下手。”

“所以他老也升不了官。不懂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薛霸俨然仕途老马的口气。

道近沧州,武松叫停了马车,对林冲说道:“林教头,这沧州横海郡有位官人,姓柴名进,绰号小旋风,你可听过?”

“柴大官人,久闻其名。武都头你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缘。我听说柴大官人最爱结纳流配犯人、英雄好汉。我们不如投他庄上去?杨制使,你以为如何?”

“随你二人便是。”杨姓犯人简洁了当的说。

“啊,杨制使!”柴大官人开了庄门,大步迎来,“久闻杨制使将门之后,如今落难,柴进深为痛惜。今日肯枉驾寒舍,真是让柴某喜出望外。嗯,这个,武都头,还有这位……林教头?一起来庄上用些饭菜?啊杨制使,里面请里面请……”

在沧州牢城营,董超薛霸早早交割了文书,噘着嘴走了。杨制使叫住了林冲。“林教头,你一路上相待甚厚,我杨志没齿难忘。”

“哪里哪里……”林冲提不起精神来。

“保全我杨志的性命,于你许是小事,于我却是大事。我杨志无以为报。这里一个便笺,你可拿着,去京城王家老店处,取一柄家传宝刀。那就算我杨志送给你的。”

林冲想推搪。他只要将手一推,就可以做成英雄了。他可以豪迈的说,“江湖汉子,恩义生死,林某还是晓得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杨制使你他日还有鲲鹏展翅之时……”可是,杨志最后一句话点中了他灵魂的阴影。一口宝刀,一口杨家家传宝刀。没人知道杨志进了牢城营还能不能出来,也许那口刀会一直留在王家老店一直到老,明珠暗投。那是多么浪费啊……只要我伸出手,这口刀就归我了。这是我应得的,我救了杨志一条命……林冲接过了便笺,张口结舌,目送杨志走进牢城营的阴影之中。

林冲让嘟嘟囔囔的董超、薛霸先回东京。他自己约了武都头,一起去沧州城外闲玩。武都头提议说,听得沧州城外,有绝大的一个草料场,邻近的酒家,有极好的牛肉和村酿。林冲点头。是夜风雪大起,还好二人习武出身,身子结实,披了斗篷,一路赶到那酒家。喜得雪也晴了。二人对坐,饮了几杯,酒酣耳热,商议买些酒与牛肉,回城里吃去。

于是一起出门,踏着乱琼碎玉,只见雪大如手,玉龙飞舞,周天寒彻,正扑簌下得紧,当真是好大雪。林冲醉意发作,披开斗篷,大叫一声:“好啊!只恨少一杆枪,若不然,少不得我便要舞它几遭,才快我平生之志!”

“兄长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么?”武松问。

“京都汴梁,市集辏密,少见这样的大雪。哪怕是有,也是陪了娘子岳父,在家对窗赏雪饮酒,哪有这般快意?”

二人走到草料场侧旁一座山神庙,忽听见山神庙里火光必拨声。林冲仗着酒意,推门一看,正见一条虬髯大汉,在庙里喝酒。那汉子见了林冲,大吃一惊,跳起来问:“你这泼鸟却是甚人,来惊吓洒家?”

“你又是何人?”

“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门下提辖,姓鲁名达的便是!”

“真是不打不相识。”林冲盘腿坐着,将酒葫芦递给鲁达。三人围火轮流喝酒,都喝得满脸通红。“鲁兄却为何来沧州?”

“俺是在沧州度日无聊,当真是日子淡出个鸟来,于是求个差使,来沧州出差公干,也想见见其他好汉。唉。林教头,武都头,你二人又是为了什么?”

武松摇头一叹:“我在阳谷县,也不过每日点卯,回家陪我卖炊饼的哥哥过话。我哥哥虽是个好人,却是个极没用的人。当真是三问不应声,忒煞气闷!”

林冲不出声。他在想着杨志那口宝刀。酒意缩减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只是低声笑着,条件反射的喝着酒,吃着肉。直到三人都喝醉了,倒了一地。鲁达指着山神喝道:“你这泼鸟,却瞪着眼吓洒家!洒家须不怕你!!”

“哎,我有时夜来做梦,梦见我不是个都头,却是个头陀。腰下两口戒刀,杀人如麻。”武松说,“可有时又梦见我是个醉汉,上了一个冈子,遇见一头掉睛白额猛虎!我却不怕它,把它三拳两脚,打死在地,从此成了英雄!哈哈,今日喝醉了,不知又做什么梦。”

“这般说来,我也做过这梦!”鲁达喊道,“我梦见我听了一对父女诉冤,就去打死了我们那里状元桥卖肉的郑屠!我还梦见我当了和尚,醉酒吃肉,砸了山门。哇哈哈,真是快活。”

“可惜我们做英雄,都要在梦里了。”林冲总结道。“年华空老啊,鬓如霜!俺林冲这一身好枪法,不能用于江湖之上,这一生当真不痛快……”

朦胧之中,林冲梦见自己买到了一口宝刀。他持着这口宝刀误闯了白虎节堂。他被套了枷锁。董超薛霸把他押去了沧州。董超薛霸把他的脚按进了沸腾的水里。董超薛霸在野猪林对他举起了棍子……又一会儿,他还在山神庙,以为自己梦醒了,却看见草料场烧得火起。他听见陆迁在谈论他的死亡。他忽然愤怒了,同时也解脱了!遍身煞气,冲冠而起!呀呀呸!!手头一杆枪,正要杀这等无情无义的鸟人!杀尽了这起贼子,再仰天长嘘一声,好大雪!!

——然后他醒了。

“这酒喝得,”鲁达正摸着头,半睡半醒,“洒家又做梦了。梦见洒家在一个林子里,见有两个鸟人要打林教头,洒家急忙过去,把那二厮给赶开了。这不醒来,教头还在这里。哎。”

“我也是。梦见了那已死的生药铺西门大官人,毒杀了俺哥哥,俺正把他从狮子楼摔下来。这不是……”

林冲还不想说话。他沉默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他不知道是不是不说话打破沉默,就不会从梦中惊醒。那段梦境,好像是他想过而无法得过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种可能。在那些血淋淋的故事里,他经历着痛苦与失意,但也有其他陌生的情感:屈辱、哀伤、惊恐、狂喜、愤怒、豪迈、仇恨与恐惧。

那是他庸碌漫长的四十三年人生中,所从来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