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第2/2页)
“我在加尔各答。”她说。她的周围棉花一样堆满了繁冗的杂音。
“加尔各答?”他看了眼地球仪,“印度的加尔各答?”
“反正我会帮你买到啦!我这儿车来了!”她大声说,“我先走啦!”
挂断。
他立刻重拨,可是对面的电话一阵忙音。他回头看着地球仪,用手指量了一下——他所在的城市和加尔各答之间,隔着一整个手掌那么长。
加尔各答?
他重拨了几次号码,每次都是忙音。他到卧室翻箱倒柜,想找一张地图,看看周围是否有凑巧叫做加尔各答的超市。可是卧室对他而言一如厨房,他同样不熟悉。
他回到窗前,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月光把他的画照得一片明亮。在他画出的世界,也有大洲和大洋,有骆驼,有长颈鹿,有棕榈和无花果。在他的世界里也有加尔各答,他画了一堆大象予以表示——他以为那里出产象牙。他的妻子还在他所嘲笑的狭窄的现实世界里走着?她在印度、在更远的地方,还是就在山下的小镇?猫头鹰恶作剧一样转着眼珠,像在做拙劣的嘲弄。他看着猫头鹰的眼珠,看着它那催眠师一样的表情,看着这看似无知无识实则狡猾多端的东西如何用时间和刻度来嘲笑人们:钟摆和眼珠一起,飘来,荡去。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飘来,荡去。飘来,荡去。飘来,荡去。
夜晚与梦境一样绵长透明。
第二天早上,他给妻子打了第三个电话,那时他认真的刷完了牙,在阳光朗朗的上午,正襟危坐于电话机前,像坐待考试的中学生。他特意用挖耳勺洗清了耳朵,避免了听觉上的错误。拿起电话后,他很高兴发现:妻子的声音依然清晰,仿佛就在门前。
“喂?”妻子说,“怎么啦?”
“你快回来吧。”他不由分说。“别买颜料了。”
“已经走这么远了。”妻子说,“而且他们说,这儿往西就有了。”
“西边是哪儿?”他问,他不敢问她所在何方。
“特拉布松。”妻子说,“你别担心,我不久就回来。”
挂断。
特拉布松。
他在地球仪上找到了这个地方,用红色的铅笔画了个圈。
时光飞快,第三天,他又一次打通了妻子的电话。
“这一次有很大进展!”妻子兴奋的说,“我上午已经买到了红色和紫色的颜料啦,就在伊斯坦布尔!”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平心静气的问道,“我亲爱的。”
“还有两种颜色嘛,你急什么呢?”妻子的声音仿佛是嘟起了嘴。“已经走这么远了,不买齐怎么好回去呢……”
“回来吧,我不想你走那么远……”
“好啦好啦,我现在在佛罗伦萨,买齐了我就回来。”
佛罗伦萨。他轻轻念着。
第四天:
“喂?不管你在哪里,立刻回来!”
“哎呀呀,我昨晚想错了呢。我以为威尼斯一定会有的,可是……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走了多少时间了,你知道吗?”
“都走这么远了,别急别急。我还给你买了小礼物哟,你一定会喜欢的。”
姑且,以为她在威尼斯吧。
第五天:
“喂……亲爱的……”
“我没时间多说的黎波里这里实在太挤了灰好多我不说了快要买到了我很快回来我爱你!”
他偶尔想象着妻子提着大包小包,从门边伸进脑袋的样子……也许还会因了花粉过敏,打一个喷嚏……他可以像章鱼遇到了美人鱼一样拥抱妻子,将她推进卧室,在月光下和她交谈,交谈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猜疑,他的慌张。他持续如此的想象,直到他发现自己像地底的鼹鼠,正逐渐丧失对时间的感觉。就像一个做梦的人在呼唤另一个梦中的人。
他不能够控制自己去想象别的,比如,他的妻子和他,似乎正处于不同的世界,而且越拉越远。比如,他在一场长得没有终点的梦里。她流浪的那些地方,被他在地球仪上用红色铅笔一一标注。他在家里寻找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经手过的一切,以便不时回忆。他每天打一个电话和她取得联系,确定她的所在,央求她回来。然而她的昼夜不同于他的昼夜。她的旅程不同于他的旅程。她的世界广阔无边,他栖身的世界相形见绌。
他拒绝去判断她是否回来,只是持续着这样的劳动。他再也没有去试图完成他的画,去描绘那没有尽头的世界。他看着她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在群星与朝日之下,在全世界走来走去。
她处身于他的画中,处身于他要画的那个世界:那只存在于他想象中,仅仅与她共享过的无边无际、云与海洋一样无边的世界,急于为他购买画完这个世界所需的颜料。在等待时,他不时无聊的想起——最初带着惊恐,进而逐渐习惯——他在向她叙述这个世界的时候,曾经构思的规则:那是一个足以令一个画家骄傲的、瑰丽的想象。在那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自由自在旅游的人们,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