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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么?一个死人要喝酒?你疯了!快给我下去!不许再靠近一步!快下去!”
“大人,大人我没有疯。大人,我真的是为她来求恩典的。”
“不要胡扯了,你这个刁民。死人!你居然为了一个死人来求恩典!快来人,把这人拉出去,快来人!”
“大人,是她在梦里告诉我说她渴,她要喝酒。大人,您知道死者,他们总是……”
“唯心主义的刁民,浪费了我太多时间。你现在立刻出去,不要想用饥荒为借口博取可怜。如果你相信死者也会说话,就想办法朝阴云射箭,射出一个晴天,然后你去播种种稻。我会亲自为你撑伞遮阳。但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大人,我没有胡言乱语。大人,死者无所不知。我们亏欠死者的,我们不能就此不管。他们在那一边等着我哪!”
“来人哪,来人哪,来——人——哪!”
在县令大人愤怒的呼喊敲打衙役们的鼓膜时,海利的命运正在被许多男人们低声讨论。在这一天稍早的时刻,轻捷的少年已经隔窗打量过老酿酒人的屋子——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许多干涸的酒器,以及鱼型钟悠长的鸣声。用泥土与老头玩过活埋游戏的人们,曾经在夜晚讨论过烧掉老头屋子的人们,对老头素来不怀好意的人们,包括因没有找到棋伴而寂寞难耐的廪斯,齐集在曾担任酒店责任的房居,继续开着恶意的玩笑,戏噱着老鳏夫。既然如廪斯这样的棋伴都不再袒护老头,人们自然乐得有一个公众对象好欺负。远在县府的海利正被衙役们的皮鞭抽打,但镇上的人们对此毫不知情。然而,近午时分,在镇北爬树攫取鸟巢的少年报来消息,说老头在清晨便离镇而去。男人们停下了锋利的讥刺,面面相觑。刚才还因促狭的嘲弄而闪射快活光芒的眼睛,在此刻看到了彼此脸色的恐惧。他们吐出的话语落进了黑暗,激起了他们的想象力。在丝丝细雨中摇摆来去的鸭子嘎嘎声中,男人们品味着口中的苦涩,就像品味着绞刑架上那赎取灵魂的硬币。
“毫无疑问,”廪斯代表大家的意志说,“他是去告密的。”
人们回忆起历年来对老头的诅咒和捉弄的把戏,回忆起老头逆来顺受,不置可否的态度。啊,原来老头那温顺的缄默,蕴藏着的竟是如此宽宏的耐心。人们的投掷出贬低和嘲笑的标枪,被他毫不拣择的一一接纳。有人不失时机的回想起他每局必输的下棋习惯,用不安的声调轻声道出,仿佛怕被偷听,记载在睚眦必报的算簿行。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并非棋艺拙劣,而是隐忍不发。他的絮叨原来并非寂寞无依,而是障眼之法。反应快的想起了他偶尔瞥向人群的感情复杂的目光,便开始认真的向人们描述:他是如何如何用犀利和恶毒眼神,细密阴狠的表示对群众的嫉恨。前前后后的细节被罗织了起来,人们因恐惧放低了语声。想象着零雨空朦中,承负如此之多的海利伛偻远行的背影。
“你们想多了。”一个女人嚷道,“也许他不过是厌倦了雨,想要去别的镇栖居。”
“不可能。”廪斯大声回击,“他留下了他的酿酒器具。”
男人们把长满胡子的嘴在桌面上方贴紧,像间谍一样斜睨着蜘蛛与乌鸦,轻声细语的讨论着。海利带走了什么秘密?噢,勿庸置疑,他与镇上的居民生活了那么久,他熟悉镇上人们的一切。他岂不是总因寂寞而像游鱼一般晃荡过人们窗下么?他岂不是总在絮叨下棋时偷窥各家的住户么?他了解每一家的茶和饭食,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了解偷情、诅咒、阴谋、背叛和男人们夜归的原由。他是在淫雨成灾的镇上唯一从不动怒的人。他缓缓经过或萎靡或暴躁的人群,一年年。正是,他了解所有的秘密,或者他干脆就是一个富有恶意的人。他会把这些话告诉长官。就像乌鸦把诅咒播撒给人民。
人们心惊肉跳的回忆起他在前一天清晨对死者的絮叨。参与抬棺的男人提醒大家,海利曾经半身陷在墓穴里,与死者并肩。他显然是半生半死的魔鬼,在夜间参与怪鸟的鸣叫。有人提醒道,他对死者屡屡提及他的妻子。这一点获得了廪斯的证实:海利确实在提到他的妻子。人们对他和他的妻子所知无多,因为七年前雨灾成患时,人们只顾对懦弱的海利进行盗窃,以资给自己的饮食。没有人知道海利的妻子如何消失如何死亡。人们想起他可能对众人的憎恨就寒毛直竖:确实,是由于大家群起而盗才使得他穷愁潦倒,由于大家的漠不关心,他的妻子才会在不知不觉中离开。海利挂念起了他死去的妻子,这阴森的念头指向死亡的隐喻。人们畏惧得全身发抖,向廪斯一再探问那一天清晨,海利在镇上最后一局棋的细节。在百般催促下,廪斯灵光乍现。他大声喊道:
“不错!他一定是忍耐够了,要报仇了!他赢了我的棋,多少年来第一次赢了,这就是证据!”
死者的阴影令人恐惧——妻子死去后,海利步行的时刻不是总让人怀疑他背后带着女人的怨灵吗?——毕竟凶狂如雨,亦不至于对人赶尽杀绝。镇上的居民人人自危。那个伛偻的老头将会在何时归来?是否会带着凶恶的军人,抖展布告,念出确凿的罪名?他会让军人血洗这个镇子,让雨水泛红,还是会把大家都戴上枷锁,发配远方?(如果那里没有雨灾倒未必是坏事,有些人自得其乐的想)恐慌使人们胡思乱想,随即产生怨恨。他们轻盈的浮躁情绪阴云密布,感染了每一个人的眉目。所有人都看着廪斯: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个朦胧的答案,但却需要一句答案。而众望所归的老头却裹着自己的棉袍,在缓慢的喝茶,以拖延时间。他不想虫当凶手和首倡者。在心慌意乱中,他想起了自己的棋。士兵们仰起头来,等待他挥出前进的手势。不存在的对手在等待他开局,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一局无关胜负,却关乎性命。最后一口茶,他让杯子悬在空中,不胜爱怜的珍惜着这最后的一瞬。
当他放下茶杯时,他不得不说出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