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个需要自省的民族(第2/3页)
三、旧事与新篇
我到国外访问,一般是持观光者、漫游者、访问者、交流者、游学者、探求者,或者说得媚俗一点叫作充电者的心态。喜其美,惊其异,叹其怪,觅其根,寻其由,找到了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观点与相同的困扰;于是得知识,得见闻,得启示,得刺激,得补充,得新的体验;于是开阔胸臆,拓宽心智,畅游五洲,感受大千,喜而赞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岂可鼠目兮,耽寸光!与时俱进兮,歌徜徉!
三次去日本都是这样,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这是我过去最不喜的一个短语),灯红酒绿,熙熙攘攘,光光溜溜,客客气气,精精细细,舒舒服服……都是我所感兴趣的。
然而不同,每次赴日都有那么几回,使我突然回忆起了童年,使我的白相之旅触动了旧事,使我的某一根心弦鸣响起来,又亲切、又凄凉、又暗淡、又遥远、又严峻、又悲伤:以为早已过去了,却原来仍然是心里的一个大疙瘩,也许还是一块病。
每天听到的“奥啊哟果砸依麻斯”“多模,阿里嘎多果砸依麻斯他”,使我想起了小学时期的日语课,我的幼儿园(那时叫幼稚园)与小学阶段都是在日本侵略军的占领下度过的,每所小学都有一个日本教官。有一次日本教官在全校朝会上大发雷霆,作威作福。回到班上中国老师很愤怒,就在黑板上写了“亡国奴”与“没骨头”六个字。可惜当时我年纪太小(六周岁左右),六个字里的斑斑血泪我还不懂得。我也记得这个日本教官一次在日语课的黑板上写了“山本”两个大字,讲述日本海军司令山本五十六的阵亡。也是这个教官,有一次在我的日语课考试卷子上给分偏低,我找他提出抗议,他问我“你认为应该给多少分”,我便随口说了一个高分,他“哈伊”一声,立即照办,将卷面改成了我所要的分数,这使我怀疑了自己高分的价值,也怀疑了自己找上门去索要高分的正当性。我还记得当年用日语排一个儿童话剧的情形,我们后来演出了。从我个人来说这实在不高明,说明我的爱国主义觉悟太低,但我曾经认认真真地学过日语却是千真万确的。小学五年级最后一课日语课文的标题是“中日满亲善合作”,由于全班同学一致抵制,把一个课堂哄成了一锅粥,这节课硬是没有上成。这是聊可自慰的爱国行为吧。而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后,我也已经跳班升入了中学,未满十一岁的我才悟到学日语是被强迫,是屈辱,是不堪回首的旧事,今后再不要学日语啦。我也尽可能自觉地把它忘到一边去了。
这次去日本,为了表达友好,我特意准备了三分钟的日语讲稿,到这时候又想,当年继续把日语学下来就好了。不但是平假名,现在连片假名也认不全了,我只好用汉语拼音将读音注上,还好,我还能比较正确地发日语的音,毕竟有童子功在呀。而这一切更使我想起了许多旧事。
见到某些日本词语甚至见到日本仁丹(当年先是叫人丹)广告,我就想起了那时的“治安强化运动”与北京各个城门洞下执枪荷弹的凶神恶煞般的占领军,以及我吃过的难以下咽专门给中国人吃的混合面。
见到相对行鞠躬礼的日本友人,我也想起当年就住在我们胡同里的日本平民或日军家属。他们中的多数人在城市街道上还是彬彬有礼的,没有给我这个孩子以什么特别恶劣的印象。有些日本男人夏天穿的衣服太少,走在大街上令中国女性深感不自在,不知道这里头是否也反映了占领者对于被占领国人民的不尊重。那时候“话匣子”(收音机)还是奢侈品,有几家日本人家里有,我放学时经过一家日本人的窗口,有时会听到广播声,这使我十分好奇也十分惊叹,我会短暂地停留一会儿,听听广播。我也还记得日本无条件投降后这些胡同里的日本人仓皇离去的情景,他们极为廉价地卖掉了家用物品,急急如丧家犬般地回国走了,善良的北京百姓甚至有点可怜他们。在此次访日抵北海道招待会上,一位出生于北京的日本人说起了他的家庭战败后狼狈逃走的惨状,并说:“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他实事求是的态度倒是令我一惊。当然,他是对的。
还有《朝日新闻》上的“昭和”纪元,还有从“大东亚战争”到“保卫东亚战争”说词上的改变,还有日军“玉碎”和“神风突击队”(这开了自杀式攻击的先河)的报道,还有“华北政务委员会”的日伪机构名称……
经过革命,经过新中国,经过学习苏联、一面倒与反修防修,又经过抗美援朝与和美国的那么多交流与摩擦,我还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显然有比日本更重要些的与美、苏(俄)有关的故事,早已使我忘记了与日本有关的童年诸事——即经过那么多结结实实与意义重大的经历,这些既不光彩也没有什么内容的经历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谁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存着,还在那里发酵,还在那里哭泣呢。
在今春的访日期间,我梦到了我的童年。我有点伤心。
四、精致与包装
日本人最大的优点之一是精致。
吃日本餐,案上摆的更像是朵朵小花,各种颜色与形状的搭配都经过精心设计。随着季节的更迭,更换着食品的颜色,春天则是新绿与粉红,夏日则是浓绿如黑,秋天金黄与赭黄,冬天又是雪白和透明。以至有人说不忍得吃,不愿意造成美的毁灭。中国菜和西餐也注意菜肴的造型,但象牙雕刻般做得这么小巧瑰丽、抠抠哧哧的从未见到。日餐不但考虑到食品,更考虑到餐具,一个放筷子的小支撑架,玲珑剔透;一个放几根咸菜的小盘儿,做得像是一片弯曲有致的琉璃瓦。从中国传过去的筷子,到了日本磨得圆圆的而两头又是尖尖的,像是一种玩具。喝汤的漆碗,装米饭的瓷瓮,摆调羹的瓷片,装不同菜品的各式各样的碟子以及各种小得别人不会认真观察的器皿,有的像树叶,有的像小船,有的像桥,有的像笔记本,都更像工艺品而不是实用品。
日本人一般住房并不宽裕,我去过一些高层知识分子的家庭,也少有可供五个以上客人一坐的厅室。但他们的房屋布置得也是精致至极,特别是日式的榻榻米房屋,不但一尘不染,而且赏心悦目。从日本式家庭到餐馆都要求脱鞋入室,那个脱鞋换鞋的小门厅,也布置成一个趣味盎然的小天地,有花草,有书画,有摆设,有纯装饰用的覆盖物。
有一些中日共用的器皿,但日本人做了一些改进。比如家用小陶瓷茶壶,形状如中国茶壶,但壶嘴要大得多,有的加了过滤纱罩,这就避免了倒水不畅或茶叶堵嘴。有的在小小茶壶上安装了一个柄,拿起茶壶来方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