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情慾孤独(6)(第2/2页)

在陈进兴这则新闻裡,我印象最深的画面,是他被槍毙后尸体送去摘取器官的过程,如果我要写小说,大概会从这一段写起。他对我而言,还是一个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我也要反驳群体文化中不知不觉的约束,使这些特立独行的议题无疾而终。

我用「议题」而不是用「主角」,因為我们总认為「主角」一定是个好人。记不记得小时候看的电影,常常会在最后结局时,出现一行字:这个人作恶多端,终难逃法网恢恢。后来我再去看这些电影,发现那个主角已经逃走了,只是在当时的观念裡,不加上这一句结尾,观眾不能接受,因為恶人要有恶报,好人要有好报。

如果我们用先入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文以载道」时,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只剩下结局。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是如此,先有结局,而且都是制式的结局,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受苦受难、水深火热的同胞。

先有结局,就不会有思考、推论的过程。当我自己在写小说时,我便得对抗自己从小训练出来「先有结局」的观念,而是假设自己就是小说裡的人物。这是往后我写作的一条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个人,而是整个台湾在经歷这麼多事件后,足以成熟地让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结局决定一切。

或许有人会说,现在小学生写作文,已经不写拯救大陆同胞的八股教条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怀疑。事实上,今日社会事件的报导,甚至在餐厅裡听到的对话,都还是先有结局。一到选举时更明显,都是先有结局再搜罗证据,如果真是这样,人民的思考在哪裡?从过去到现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从一个权威的体制裡跳出来,觉得过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气得跳脚,以為跳向另一个极端。可是你仔细看,他跳脚的方式和当年某个伟人去世时跳脚的姿态是一样的,并没有改变。他还是用同样的情绪在跳脚、在哭,只是偶像换了另外一个东西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人民的思考在哪裡?

个体的独立性应该表现在敢於跳脱大眾的语言、说出怀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结局或结论。我相信,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的孤独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於说出不一样的话,但要注意的是,这不是结局;如果你认為这是结局,就会以為「他只是

在作怪」,当你拋开结局的想法时,才能理解对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逻辑(logic)一词源於希腊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从正面,我从反面,以后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面倒的意见,思考便无由產生。我相信,好的文学要提供的就是一种「触怒」。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裡,销路比较好的都是一些较為温柔敦厚者。我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例如会帮助晚上跳墙的学生回去,写在小说裡就是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為孤独的缘故》、《岛屿独白》两本作品,却只获得少数人的青睞——我很希望能与这些读者交流,让我更有自信维持自己的孤独,因為我一直觉得,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与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

所以,生命裡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写诗给自己,与自己对话,在一个空间裡安静下来,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我相信,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相反地,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七○年代,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导,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打开收音机,他们也不看也不听,只是要有个声音、影像在旁边;这篇报导在探讨都市化后的

孤独感,指出在工商社会裡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

我们也可以自我检视一下,在没有声音的状态下,你可以安静多久?没有电话、传真,没有电视、收音机,没有电脑、没有网路的环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吗?

后来我再回到法国去,发现法国人使用电脑的情况不如台湾的普遍,我想那篇报导及早提醒了人与自己、与他人相处的重要性。所以现在你到巴黎去,会觉得很惊讶,他们家裡没有电视,很少人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带着手机。

有时候你会发现,速度与深远似乎是衝突的,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酝酿一种情感时,你便不再孤独;而当你不能这麼做时,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你跑得愈快,孤独追得愈紧,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却总是觉得不对;即使最后终於找到「对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对的」另外一半需要时间相处,匆匆来去无法辨认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们往往会列出一堆条件来寻找符合的人,身高、体重、工作、薪水……,网路交友尤其明显,只要输入交友条件,便会跑出一长串的名单,可是感觉都不对。

凡所有你认為可以简化的东西,其实都很难简化,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与自己对话,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你将会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觉得生命更富有、更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