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2/7页)
那么就关上城门吧,躲进小楼成一统,至少还能寻求几分清静。日子长了,城里的一切成了寻常生态,悲剧意识也渐渐淡化。想想谢太后一行紫盖入洛、青衣行酒的屈辱;想想赵昺那帮人被元兵追杀葬身伶仃洋的结局,心理上便获得了某种平衡。连皇上和太后也是这般下场,自己还有什么委屈的呢?食有鱼,出有车,内有婢,外有仆;而且千秋名节也不曾玷污,这就很不错了。宋室倾覆,这是天命所归,作为赵家子孙,自己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赵若和在精神上仍然是高贵的一族,这种优越感亦自有其道理,因为在这期间,新王朝的统治者已经擦去了刀刃上的血迹,向宋室遗民摇起了橄榄枝。而且居然有人耐不住寂寞,堂而皇之地出山做官去了,例如那个同为皇室成员的赵孟。
在中国文化史上,赵孟这个名字相当有分量,他是诗、书、画三绝的奇才,可以当之无愧地称得上大师一级的人物。南宋灭亡时,他二十五岁,和赵若和一样,也在乡间隐居静观。但他做得比较大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是赵宋的宗室,又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自然很招摇的。从隐居而不隐姓埋名来看,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待价而沽的意思呢?我不敢妄加推断,但至少说明他对新王朝并不那么恐惧,甚至还存有某种希望。他比较自信,蒙古人来了,照样安车驷马,吟诗作画,很无所谓的。这样到了三十二岁,人家来动员他入朝时,他似乎没有经历太多的思想斗争,潇洒地拂拂衣袖便跟着去了。
去了,而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前后共伺候过五代君王,官运都相当不错,这种“荣际五朝”的恩宠有元一代绝无仅有。但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充其量只是个佐贰之臣,因此处处存着小心,得志的时候并不张狂,见好就收,仕而优则学,以一个文化人的疏淡鸿博来消解别人的猜忌。这样,和主子就取得了某种默契,彼此都很客气。作为臣子,他会不时提几条不痛不痒的意见,偶尔也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干,但分寸感掌握得极好。这些都是官场中的游戏规则。作为主子,人家也知道你只是这个舞台上的客串角色,翻不了天的,便乐得拿来装点门面。见面了,大老远的呼其字而不称其名,以示亲密,人前人后夸奖几句,有时还送几锭银子、赐几件衣服。于是这边赶紧谢主隆恩、三呼万岁。
万岁呼过了,掸去膝盖上的灰尘,阵阵隐痛却袭上心头。他是旷世奇才,诗文和书画都堪称大家。特别是书法,更是名冠有元一代。但想起来实在不是滋味,他那颜筋柳骨、铁划银钩的好字,除去书写歌功颂德的表章外,更多的却是奉旨抄写那些没完没了的经书。他是远追“二王”、崇尚魏晋风度的,但寄人篱下、有口难言的悲剧生涯,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真正的魏晋风度,他缺乏那种傲世的狂啸和人生的大放达。蒙元统治者来自北方的荒漠和草原,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士和杀手,但文化修养实在不敢恭维。因此,赵孟在落笔时不得不考虑一下“接受美学”。他总是力求用笔的简洁,行笔和收笔明快流畅、干脆利落。特别是他的楷书,端庄而流走,沉稳而轻松。他实际上做了简化和通俗晋人笔法的工作,使高雅的书法大众化。平心而论,他的字是很漂亮的,但后人往往因为“薄其人,遂恶其书”,说他的字有甜媚之弊。这种以人格否定书法的观点固然不可取,但一个有着执著追求的艺术天才和生存智慧过分丰富的新朝显贵,这种复杂的生命状态亦不能不渗进他的笔底。
身后名,就不去想了,身前的种种冷眼已难以卒读。“故乡兄弟应相忆,同看溪南柳外山。”身在北国的金丝笼中,“故乡兄弟”的亲情每每令他魂牵梦萦。但一俟回到江南,他的从兄赵孟坚闭门拒绝他的探访,旧日的好友亦鄙薄他的行为(例如那个在江南名声很大的遗民郑思肖),这些都很让他伤心。南归期间,他看了不少地方,“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神伤梦寝俱。”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赵家的子孙。当然,在杭州的岳飞墓前,他更加感慨万千:
英雄已死嗟何及,
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
水光山色不胜悲。
后世有论者认为,岳王墓诗不下数十百篇,其脍炙人口者,莫过于赵子昂的这一首。这样的评价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诸多诗人大抵不会有赵孟这样强烈的生命冲撞;而同是故国之思、黍离之痛,别人也大抵不会有赵孟这样铭心刻骨的悲剧感悟。
赵孟在岳飞墓前蹀躞徘徊时,福建漳州赵家城中的赵若和是不会知道的。但赵孟降志辱身、受宠于新朝,他应该早有所闻。面对着这位族侄的大红大紫,他都想了些什么,后人无法揣测。鄙薄当然会有的,但会不会有一点羡慕,有一点“悔不该”呢?难说。恢复宋室是没有指望的了,最初的惊惧和失落也渐渐消磨在寻常生态之中。暮云春树,逝者如斯,生命的适应性是势利而残酷的,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已蜕变为平易而坚韧的世俗风度。往事已然苍老,只有在祭祖的纸船明烛中才会想起自己身上的高贵血统。城堡的大门悄悄打开了,农户的足音和樵者的歌声缓缓渗透进来,冲淡了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哀愁。
赵若和到底活到什么时候,史无记载,但那出殡的灵幡上书写着一个黄姓草民的名字,这大概可以肯定。
三
在赵家城宅区的一间密室里,悬挂着有宋以来历代帝王的画像,作为灭国王族,这是情理中的事。但列祖列宗,一一看去,却单单少了度宗赵禥。此中隐情,史学家们一直视为疑案而颇多猜测。其实,只要稍稍探测一下赵若和心理底层的“储君情结”,所谓疑案便不难破译。赵若和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在理宗景定年间,当时他被作为“第三梯队”养育宫中,预备着接班当皇上。正是基于这种“储君情结”,后来他缅怀故国时便多了一层滋味。理宗死后,在皇室内部复杂的权力纷争中,另一支宗室福王赵以芮占了上风,由他的儿子赵禥坐上了龙廷,而赵若和只得又回到福建的郡王府去坐冷板凳。对此,赵若和自然耿耿于怀,他有理由认为这个度宗皇帝是不合法的,当然也有理由不在密室里悬挂他的画像。这位郡王实在有点拎不清,到了理宗年间,南宋小朝廷已岌岌可危,亡国的气象遍于朝野,争这个皇位还有什么意思呢?果然,过了十几年,蒙古人来了,谢太后派能言善辩的文天祥去和元兵谈判,愿降为属国。元军主帅伯颜倨傲得很,他对这位南宋的大忠臣说:“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亦失于小儿。其道如此,尚何多言?”话说得很刻薄,不仅刻薄了末代的孤儿寡妇,而且连整个赵宋王朝的列祖列宗都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