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3/6页)
泗州人的最后一次抢救,是驾着舟船拆除城墙,把那巨大的城砖运到淮堤上去建造一座流亡州府。从此,这座淮上名城真正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水天苍苍,荒草萋萋,只有淮水年复一年地拍打着死寂的空城。差不多半个世纪的人与自然的对峙,终于奏响了悲怆的最后一个音符。这是康熙末年的事。
三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材料大多取自一本雕版印刷的《泗州志》,这是康熙二十七年由一个叫莫之翰的州守主持编撰的。康熙二十七年离泗州第一次沦于大水才八个年头,当时的州衙设在淮河大堤上的临时办公棚内,这位州官是在组织治水赈灾时,用他那泥汗淋漓的手来完成这项文化工程的。因此,今天当我翻阅这本残破发黄的《泗州志》时,亦不得不对这位地方官的文化人格投以赞赏的一瞥。
平心而论,在泗州这种地方当官并不是什么美差,虽然也是个正六品的厅局级,但治下仅一方灾土、数万饥民而已,实在是很清苦的。可以想见,被打发到这里来的,大多是些在官场上玩不转的老实人。但对泗州的民众来说,一个玩不转官场的老实人并没有什么不好。这个莫之翰就任于康熙二十年,当时正值泗州的灾难之秋,哀鸿遍野,疮痍满目,父母官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若是个有门路的钻营趋附之徒,不用多久就会打通关节开溜的。但莫之翰没有走,至少到他修成《泗州志》的康熙二十七年他还没有走。栖身在风雨飘摇的临时办公棚里,他不仅带领民众进行了一场撼天动地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泗州保卫战,还修成了一部相当不错的《泗州志》,仅就这两点,这位太守就很不简单。
在莫之翰看来,清苦也有清苦的好处,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屁股下的这把交椅,避之唯恐不及,也就不会挖空心思来排挤倾轧,因此,你可以尽心尽力地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当务之急自然是两件事:一是赈灾,一是治水。莫之翰上任后,在淮河大堤上设了六处粥厂,亲自操勺为老弱饥民放粥;又开河筑堤,置牛车以戽内水。但最要紧的还是向中央政府报告灾情,请求救济。这样的呈文,莫之翰的前任们已经写得不少,现在他又接下去写。一个小小的州官是没有资格直接向中央反映灾情的,他只能把报告送给巡抚,由巡抚签署意见后向上转送,这叫“题奉”。有时为了显示问题的紧要,巡抚还要会同漕运总督一起“题奉”,这样,报告才能送往京城,等候皇帝发落。其实皇帝这时往往不在京城,因为大水一般都发生在夏秋,而每年的这个时候皇帝是要到承德的山庄避暑的,还要进行声势浩大的“木兰秋狩”。对于这些从京城辗转送来的文件,大概也懒得细看,只是皱皱眉头,大略睃巡一下地方督抚的“题奉”,便提笔画了一个圈,草草打发如是:“旨蠲灾三分。”
我数了一下,从顺治初年到康熙二十七年,这样一字不差的批示就在《泗州志》中出现了十数次之多。大概皇上已经习惯了这几个字,写来相当顺手。至于这个“蠲灾三分”对于颗粒无收、嗷嗷待哺的灾民究竟有多少赈济作用,那不是他操心的问题。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偶尔,皇上因为和嫔妃们看戏看得高兴了,或者因为白天围猎中的斩获而志得意满、龙心舒畅,笔下的头寸便放松些:“旨蠲免本年丁粮,以甦民困。”
谢天谢地,总算有了这么一次“蠲免本年丁粮”,而且还顺便提到了“以甦民困”,显得很有人情味。子民遭灾,朕深为体谅,今年不向你们伸手,明年再说。
但皇恩浩荡仅此一次而已。以后,皇帝仍然是要和嫔妃们一起看戏、在塞外的围场上打猎的,龙心舒畅的时候想必也不会少,御批中的这种人情味却再也不曾有过,有时甚至连写得相当顺手的“蠲灾三分”也有所保留了,例如这一次的批示就打了折扣:“旨蠲灾一二分有差。”
那么,是不是这次的灾情一般,不足以牵动圣忧呢?我们看看:
乙丑六月淮大溢,东南堤溃,水灌泗城,深丈余,男妇猝无所备,溺死者数百人。至十月始渐消,自是官廨民居十圮四五矣,乡鄙田畴一望晶淼,禾稼俱尽。州守寄居南城楼, 详报巡抚上官,会同漕抚吴具题奉。
我不知道皇帝笔下的这个“蠲灾一二分有差”的根据是什么,难道说堤溃城破,溺死数百人,禾稼俱尽还不算大灾?而且这报告是由巡按和漕台共同“题奉”的,你不相信州官在南城楼上起草的灾情报告,总该相信这两位大员的“题奉”吧。可能皇上对泗州年复一年的灾情报告有些烦了,年年治水,年年赈灾,已成了例行故事。有的言官甚至建议,让灾区的妇女每人腰间系一根黄带子,因为从五行上讲,黄属土,而土能克水。康熙是个有科学头脑的帝王,当然不会听信这种左道旁门的胡说;而且即使听了,颁诏施行,像泗州淹成那种样子,恐怕每个妇女腰间的一根黄带子也很难解救。康熙又是个气魄宏伟的帝王,他绝对相信子民百姓的生存能力,不管遭了多大的灾,人总是要想方设法活下去的,吃山珍海味是活,吃树皮草根观音土也是活。再不济,千古艰难唯一死,大不了多死几个人罢了,中国这么大,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多死几个谅也无碍国本。因此,“蠲灾三分”与“蠲灾一二分有差”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重要的是一种姿态,意思到了就行。
领受这样的“姿态”和“意思”,不知我们这位莫之翰莫大人作何感想,也许正是一次又一次在这样的御批下叩头谢恩之后,他感到了惊心动魄的悲哀。泗州看来是没有希望的了,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任州守。任何职务一旦与“末代”联系在一起,况味便难免辛酸沉重。他除了勉力赈灾,尽量少饿死人而外,作为一个文人出身的官僚,他不能没有一种紧迫的文化使命感:应该修撰一部《泗州志》,既然不能留下泗州的楼台城阙、市井街衢,那么,就留下几页盛衰兴亡的书记,留下一座泗州城永远的雕像吧。
这是一项悲怆的文化工程。说什么盛世修志,承平雅事,面对着行将覆灭的州城,泗州人现在是要作一篇祭文,唱一曲挽歌,在凄风冷雨中与自己的家园仓皇诀别。
在淮河大堤上的临时办公棚内,在那盏摇曳飘忽的小油灯下,莫之翰带着一天公务的疲惫,精心梳理着那些水淋淋的寸牍片纸。这里有逝去的辉煌和风化的青史,有铁马金戈和笙歌红袖,但更多的却是关于水的记载。泗州本来就是与水维系在一起的,它的繁华得之于淮水和泗水温情脉脉的滋润,它的劫难和沦亡也是由于这两条母亲河的反复浸淫。那么,就蹚过恣肆奔湍的洪波,穿过苔藓湿漉的街巷,一步步走向泗州的深处吧。在这里,历史显示了它无与伦比的幽深和浩瀚,即使是一座不大的州城,那平静质朴之下,也潜藏着动人心魄的诗情。灾区的夜晚,静得让人恐怖,连狗的吠叫也绝迹了,星月惨淡,万籁俱寂,天地间有如铺展着一块巨大的尸布,裹挟着无边的死亡,而州守莫之翰则在悄悄地走向泗州的深处,走向那远古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