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3/7页)
老子后来不知所终,在他的身后,洛阳东关留下了一块“孔子入周问礼碑”。
三、 可怜金谷堕楼人
洛阳交通图上标着一处“金谷园”,按图索骥却无法坐实,只有火车站前有一条金谷园路,周围有不少以此命名的店铺,至于园子,却连断垣残壁的遗址或石碑也没有。徘徊在附近的小巷里,我很为洛阳人的奢侈而感慨,这就有如一个世家阔少,浑身上下都是价值连城的玩意,也就不那么看重。如果在别的地方,这金谷园是很可以做一番大文章的。
金谷园因晋代石崇和绿珠的故事而闻名,历代诗人在这里的吟咏很多,自然都写得很凄婉,我比较欣赏杜牧的这一首: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堕楼人。
一般的诗人都着力赞美绿珠对爱情的忠贞,而杜牧在这里发出的却是“繁华事散”和“流水无情”的感慨。他毕竟是大家,笔尖一点便触及了石崇和绿珠那个时代的精神底蕴。是的,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在经历了一个惨痛的乱世之后,随之出现的是人的觉醒——对生死存亡的哀伤和人生短促的无奈。从社会中下层到皇家贵族,到处飘散着及时行乐的主题音调,这音调是柔靡的,也是健朗的,从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大致都可以归入其中,且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一代雄才曹操的悲慨。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咄令人悲。”这是王家贵胄曹植的感伤。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这是社会贤达阮籍的情怀。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这是生活境遇并不优越的陶潜的叹息。
他们都唱出了人生的悲调。在他们的笔下,中国的文字似乎太贫乏,挑来拣去,可以拿来比附人生的,除了“朝露”,就是“尘露”。既然人生苦短,去日无多,那么就对酒当歌,潇洒今宵吧。
正是这样的时代氛围,造就了金谷园里的石崇。
石崇并非簪缨世家,在讲究门阀的晋代本来是很难出人头地的,但是他有钱,他的钱是在当荆州刺史时靠走私和抢劫而聚敛的。有钱,而且是一笔富可敌国的钱,不是门阀也照样风光。他造了一处金谷园,其豪华宏丽,在当时的洛阳城里是数得上的。为了摆阔,他还经常和贵戚王恺、羊秀之流别苗头,闹出了不少夸富斗奢的故事,例如“肉屏风”、“肉痰盂”之类。其实,用美人的胴体挡风及自己吐痰要女孩子用嘴来接有什么大意思呢?完全是一种暴发户的变态心理,很无聊的。但人家认为有意思,就像今天的大款们比赛着烧钞票摔人头马一样,是一种派头。更无聊的是,为了鼓励他的妻妾们减肥,他竟然用贵重的沉香屑铺在象牙床上,让爱妾们一个个从上面走过去,没有留下足迹的,便赐以真珠百琲,有足迹的就让她们节食,使之体态轻盈,这不由得使人想起“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
接下来要说到绿珠的悲剧了。这个绿珠是中国古代有名的美人之一,石崇用三斛真珠把她买来,藏娇于金谷园,自然很得宠的。后来,赵王司马伦专政,其党羽孙秀指名要石崇将绿珠让给他,石崇不肯,于是孙秀便假借圣旨来逮捕石崇。缇骑闯门时,绿珠跳楼而死,杜牧的“落花犹似堕楼人”说的就是这一幕。在诗人笔下,美人堕楼自尽的造型也是很美的。
杜牧对绿珠无疑是赞美的,他在另一首《题桃花夫人庙》中,还把绿珠和息夫人作了对比:
细腰宫里露桃新,
脉脉无言几度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
可怜金谷堕楼人。
桃花夫人即息夫人,息亡于楚后,她被楚文王作为战利品占有。杜牧认为,息夫人国亡不死,夫辱再嫁,比起堕楼殉情的绿珠来要逊色得多。
一个弱女子在楼台上纵身一跃,竟引起了这么多的议论,洛阳的金谷园也因此在青史上有了几行印迹,这中间不仅蕴含着一种社会心理,也是值得研究美学的后人们回眸一顾的。确实,对于美的毁灭,人们总是怀有更多的同情和惋惜,所谓悲剧的定义,一般也是这么界定的。试问,有谁曾关注过东施的命运,又有谁体谅过无盐的辛酸呢?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所以能在后世有那么大的知名度,也正是由于她们悲剧性的生命历程。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里,天生丽质和红颜薄命总是如影相随的,两者的反差越大,悲剧美也愈是具有长久的震撼力。如果她们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大概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这中间,王昭君的故事似乎更带有某种象征色彩,清人刘献廷在一首《王昭君》的诗中说:“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这里的“君”恐怕不光是指汉文帝,也应是指后人的。当王昭君哀怨而从容地走上金殿时,当她怀抱琵琶,在朔风中走向荒凉的塞外时,也就是说,当她将人生中巨大的悲剧遇合凸现无遗时,一尊美的雕像才千秋万代地耸立在世人的心头。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即后人对绿珠的这些赞誉究竟多大程度地触及了当事人的心理历程。在金谷园附近的那些街巷里,我曾苦苦地思索过这个问题,我总觉得把绿珠的死与“殉情”勾连在一起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这些赞誉的前提必须是:绿珠对石崇存在着爱情。一个被以三斛真珠买来的玩物,只是因为长得漂亮而得到买主的宠爱,在这种人肉市场抑或是宠物市场里有什么爱情可言呢?如果一定要说这中间存在着爱情,那不仅是对爱情的玷污,也是对美的亵渎。绿珠的死应该是出于对男性世界的绝望。在金谷园里,她目睹了太多的丑陋和罪恶,她面对的石崇不仅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也不仅是一个品格卑下的无耻小人——例如,他为了巴结权臣贾谧,每遇贾谧的车驾,便望尘而拜,从此“拜尘”便成为谄事权贵的代名词——这些且不去说他,我们不必要求一个家妓有多高的思想境界。就在女人问题上,石崇的表演也足以令人触目惊心的了,史载他曾有“杀妓侑酒”的暴虐,至于上文说到的“肉屏风”“肉痰盂”之类的丑行则更是寻常之事。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绿珠尽管暂时得到宠爱,也只是一只脆弱的花瓶而已,主人一拂袖就会让她粉身碎骨的。因此,强颜欢笑和戴着脚镣跳舞便成为金谷园里永无尽头的生涯,直到年老色衰,沦入另一种更为悲惨的境地。如今,另一个叫孙秀的男人又要把她夺去了,她相信在那里暂时也会得到宠爱的,但那里肯定又是另一个金谷园。既然世界上的男人都是如此丑恶,既然大大小小的“金谷园”都是一般的暗无天日,既然一个女人只能永远瑟缩在石崇、孙秀之流的淫威之下,那么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她选择了死。死,对于她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抗争——向丑恶的男性世界的抗争。可惜这种抗争却被后人善意地曲解了,硬是给她树了一块“殉情”的贞节牌坊。就凭石崇那德性,值得绿珠以死相殉吗?如果一定要用这个“殉”字,那还不如说“殉葬”的好。试问黄土垄头那些殉葬的女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呢?若仔细体味一下《晋书·石崇传》中的这段记载,我们不难发现这个“殉”字的色彩是如何恐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