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7/8页)

顺便交代一下,1961 年10 月31 日夜里,根据苏共二十二大的决议,斯大林的尸体被从列宁墓的水晶棺里抬出来,扔进了克里姆林宫脚下的一口深坑。尸体保存得相当好,但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保存得再好的尸体也只是尸体而已,没有任何人再看他的眼色行事了。士兵们的手脚很利索,砸棺翻尸,掘坑封土,几分钟就完事了。

这具尸体当然很快就会腐烂的,从“不朽”到“速朽”,只需一纸红头文件。

一会儿玩弄历史,一会儿又被历史玩弄,伟人们若是在天有灵,不知该作何感慨?

当我们遥望历史上的英雄时,却不得不陷入深深的困惑:凡大英雄,往往都是从专制的阵营里走出来的,而民主的旗门下则显得颇为寥落。

也就是说,专制更适合造就英雄。

这没有什么难于理解的。翻开专制政治的词典,最醒目的是这样一些辞条:权威、暴力、等级、统一、舆论一律、独断独行,等等,这些无疑都是英雄们最乐于笑纳的。专制政治把个人推向权力的顶峰,这时候,个人的品德和才能便成为国脉所宗,民生所系。其人若是雄才大略,自是苍生有幸;若推上个流氓瘪三,也只能听任他胡闹。个人的作用无与伦比,一身而系天下兴亡,最后的归宿无非两种:要么成为恩泽四海的神祇,要么成为祸国殃民的恶魔。而民主体制强调的是一种管理体制,在这种体制下,似乎任何人——只要不是低能儿和精神病患者——都可以成为胜任的管理者,民众既不需要幻想神祇,也不必惧怕恶魔。从根本上说,期盼在民主的土壤里产生英雄不仅是一种奢侈,而且恰恰是必须永远加以提防的。道理很简单,民主的最高原则就在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差别最小,而且可以自由地互换。

于是,我们往往看到这样的尴尬现象:在同一历史事件中,面对面较劲的两个人一个成了英雄,而另一个则不是。例如前不久发生的科索沃危机,米洛舍维奇成了民族英雄,而克林顿则绝对不是,他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履行了自己应该履行的职责,如果其他人处在他的位置上,大抵也会这样干的。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时,他并不需要超人的意志、胆略和智慧,也就是说,他并不是“舍我其谁”的唯一人选。再往前看去,则是海湾战争,那次以多国部队的完胜为结局的事件使萨达姆成了民族的英雄,而作为“领衔主演”的老布什则在其后不久的大选中黯然下台。

这多少有点叫人没劲,是吧?

是的,在有些时候,民主这玩意确实很“没劲”。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为了把美国拉入反法西斯战争,曾煞费心机地和民主周旋。因为参战要国会授权,而国会的大多数议员却是一群慷慨激昂的孤立主义者,他们对那场正在进行的战争采取鸵鸟式的态度。辩论将会很激烈,而且肯定会没完没了地拖延下去,这当然不是罗斯福希望看到的。为了取得国会的授权,罗斯福施展了他全部的外交和政治手腕,其中的有些做法属于打擦边球,有些是先斩后奏,有些甚至可以和“阴谋诡计”挂上钩。例如,前些年有历史学家指出,震惊世界的珍珠港事件其实是在罗斯福一手纵容下酿成的。这自然很有点耸人听闻,但也并非没有道理:罗斯福早就掌握了日本人要偷袭珍珠港的意图,但为了激怒美国的国会和民众,他有意把情报束之高阁,让山本五十六的特混舰队用炸弹和鱼雷给美国人上了一课。珍珠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身披蓝色海军斗篷的罗斯福在暴风雨般的欢呼中走上国会的讲坛,他终于说出了一段决定性的话:

“我要求国会宣布,自12 月7 日星期天无端发动这场卑鄙的进攻之日起,美国和日本帝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

当然,国会一致通过了总统的请求,美国终于摆脱了孤立主义,堂而皇之地加入了二战的决斗场。这无论是对世界反法西斯阵营还是美利坚的国家利益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罗斯福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摆平了美国式的民主,他当之无愧地走进了巨人的行列。而美国式的民主也差点扼杀了这位轮椅上的巨人。

同样是二战英雄,丘吉尔遭遇民主“扼杀”的情节要更复杂一些。

丘吉尔是在英国最困难的时候接过权杖的,那时他的个人威望堪称登峰造极。我至今忘不了电视片《二战警世录》中的那一幕情景:疮痍满目的伦敦平民住宅区,废墟上弥散着德军炸弹的硝烟,但每一堆瓦砾上都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丘吉尔来了,面对着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欢呼的人群,他流泪了。这时,人群中的一位老太婆说:“你们看,首相在哭呢,他真的关心我们。”丘吉尔说:“我这不是悲哀的眼泪,而是赞叹和钦佩的眼泪。”当汽车开动时,一位女工追上来,把一盒雪茄烟扔进车里,她告诉丘吉尔:“我这个星期因生产成绩最好,得了奖金,特地买了这件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丘吉尔下车亲吻了这位女工,当然,他又一次流泪了。

这样的场面,丘吉尔是应该流泪的;这样的眼泪,平生流一次也就该知足了。

这是1940 年的秋天。但谁能想到,五年以后,在安排战后世界秩序的波茨坦“三巨头”会议期间,这位挽救了英国,也挽救了欧洲的丘吉尔却被英国的民主赶出了首相官邸。

丘吉尔是从波茨坦临时赶回国内等候大选揭晓的,当时,谁也不会怀疑他将以二战英雄的身份在大选中获胜。临行前,丘吉尔发表声明说:他相信自己会回来的,一副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姿态。丘吉尔的私人医生甚至把行李留在柏林,他也相信过一两天他就将和首相一起回来。

但几天以后,以首相身份出席波茨坦会议的,却是另一位叫艾德礼的英国人。

丘吉尔永远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英国人在胜利后对他的冷遇,他的这句看似令人费解的话也因此成为经典:

只有伟大的民族才是忘恩负义的。

丘吉尔的这句话无疑带着相当成分的牢骚,但仔细体味,他却不经意地道出了民主体制中某种精心而独制的构思,它以“忘恩负义”这一特有的方式“保护”了英雄,让他们功成身退,从而永远屹立在威望的制高点上。试想一下,历史上有多少英雄,如果也能遭遇这种“忘恩负义”,最后又何至于变得那样令人生厌?世无英雄,万民翘首;世有英雄,民无宁日,这是多么痛切的历史经验!为着救亡,我们期盼英雄,牺牲个性,维护权威,统一意志,暂缓民主,同心同德。但救亡总似乎没完没了,到后来,我们已搞不清究竟是因为我们这样,才总在危难之中,还是因为总在危难之中,我们才必须这样。在有的时候,我们是多么需要“忘恩负义”!对伟人的那份雨露天恩,我们又何必总那么耿耿于怀呢?如果那恩情在于他曾经拯救过我们,那么,我们早就已经用等量的拥戴和欢呼作了报答;如果那恩情在于他想继续照亮我们,那么,我们要说,我们需要的是温暖,而不是指引航程;如果那恩情最终损害了我们的幸福,那么,应该贬值的当然是恩情而不是幸福。为了报恩,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的热情,太多的理性,太多的欢乐和温饱。一个总想着报恩的民族,终究是没有出息的,因为,只有老人和孩童才会斤斤计较于施恩和报恩之类的蝇头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