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5/8页)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希特勒身边带着一叠写生用的画布和一本叔本华的《世界之为意志与表象》。这时候,作为下士的希特勒并不向往当元帅,而是全身心地憧憬着神圣的艺术殿堂,特别是憧憬当一名画家,这是他从十一岁开始就魂牵梦萦的情结。但他没有能考取维也纳艺术学院,落榜的评语上写着:“试画成绩不够满意。”这样的评价是恰当的,该生天赋的才华不够,虽然他相当刻苦,光是在维也纳的写生就有七百多幅,其中有一幅题为《维也纳的秋天》的水粉画,当时标价仅一克郎,但还是不能出手。维也纳人是一群艺术至上主义者,他们的审美目光是世界上最挑剔的,不能让他们的眼波顾盼生辉的作品,即使一个克郎他们也决不轻抛——顺便交代一下,八十多年以后,希特勒的这幅画被一个美国富婆买去,她付出的价钱是二千四百万美元,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与艺术无关。

既然这个档次的才华够不上当一名艺术家,那么就把它掷给战场,掷给军用地图上那些带箭头的红蓝线条吧,或许,当一名军事家倒恰到好处。

若撇开是非评价,单就战争艺术而言,希特勒那驰骋的奇想、惊人的判断力和出神入化的大手笔绝对称得上20 世纪的美学骑士。这里仅举一例,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德军统帅部最初制定的西线战略基本上是一战期间“史里芬计划”的翻版。史里芬也是位卓越的军事天才,以他命名的这项计划属于那种典型的古典式坎尼会战(自汉尼拔以来,多少战略家曾为之梦寐以求)。希特勒挥手拂去前辈巨人的身影,以他泼辣而新颖的闪击战(俗称“斯坦泰因计划”)否定了史里芬的古典会战。你看他笔下的攻击图标:让德军中精锐的坦克师团通过卢森堡和比利时南部的阿登森林,绕到法军马其诺防线延长线背后,直捣法国色当,把法兰西版图如同棉絮一般撕开……

“斯坦泰因计划”的闪光点在阿登,那是一块军事盲区;山高林密,装甲部队很难通过;又缺乏铁路网和公路网,后勤保障非常困难,没有人(包括德军统帅部的高级将领)会想到德国的坦克群将在那里出现。

这时候,地图上并不起眼的阿登被渲染、放大,变幻出令人颤栗亦令人神往的多种可能,有如凡高那里最初闯入的色块或罗丹那里隐约跃动的线条,阿登点燃了灵感,渲染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战争中,模糊的综合判断往往比追求精确更为重要。战争的动态决定了数字力的局限——你永远不可能真正走近精确,一切都是概率,都是“大致如此”,于是便有了直觉的介入。军事家的直觉有艺术想象的成分,但并不是异想天开的浪漫,它是一个军事家才华的瞬间爆发;它似乎并不在乎细节的详尽准确,而注重对整体的理解和把握;它以轻盈灵动的跳跃压缩了思维的操作步骤;透过那难以言喻的神秘和朦胧,它闪耀着历练老到的智慧之光。

把直觉和智慧、艺术和才能结合得恰到好处的这种人,是大军事家。

历史造就了一大批这样的人物,他们既是雄才大略的军事巨匠,又并不缺乏艺术气质和才情。请体味下面这些名字中的金属质感和诗性:亚历山大、恺撒、腓特烈大帝、俾斯麦、汉武帝刘彻、魏武帝曹操,当然,还有毛泽东。

为什么没有拿破仑?对,这是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名字,他戎马一生,虽然没有那么多精力附庸风雅,但他天性中的狂放、热情和忧郁、羞怯,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气质。

我们就来说说拿破仑。

对伟人的评论往往是空乏苍白的,因为你自己的质量太轻,不是失之偏激就是流于套话。关于拿破仑,恐怕没有谁比雨果的评论更精彩,他是这样说的:拿破仑“当然有污点、有疏失,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但是他在疏失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雄才大略的”。法国人对自己的民族英雄难免偏爱,雨果又是大文豪,臧否人物时亦难免带点感情色彩,但应该承认,这段评价大体上还是恰当的。

拿破仑一生中大约指挥过近六十次战役,我不经意地梳理了一下,却隐约发现了几条有意思的规律:其一,拿破仑最擅长于指挥五至十万人的中型战役,更大规模的战役似乎就不那么得心应手;其二,拿破仑最擅长进攻,不长于防守(特别是撤退);其三,拿破仑最擅长于运动战,不长于阵地战。

这样的发现令我怦然心动,也为之陷入了思索,统帅的性格就是战争的性格,拿破仑的个性魅力是如此突兀峥嵘,在前沿指挥所里,他可以同时向几个秘书口述内容全然不同的文件,使秘书们手忙脚乱,而他自己则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在攻打奥地利战役的隆隆炮声中,他仍然能写火热的情书,抒发渴望同情人幽会的相思之情。他不是故作深沉的高山峻岭,更像热烈奔放的长川激流。他导演的战争恣肆张扬、快如疾风,呈现出天马行空般的动感。他当然老谋深算,负载着巨大的历史使命感,但就生命本色而言,他又是一个争强好胜、辐射着勇气和热情的大孩子。我想,这中间肯定潜藏着一种更大的性格,它的名字叫——法兰西。

哦,法兰西,你就是阿尔卑斯山下那醉倒多少英雄和美人的红葡萄酒么?就是大仲马笔下充满浪漫情节的复仇故事么?就是巴黎大剧院里的音乐喜剧和凯旋门上线条嘹亮的浮雕么?就是香榭丽舍大街上标新立异的时装女郎和足球场上潇洒脱尘的普拉蒂尼么?

是的,这就是法兰西的民族性格。

战争,说到底是民族精神的聚合和较量,英国人稳重而保守的绅士战法,美国人的大手大脚和西部牛仔式的粗鲁勇敢,俄国人那种拖不垮打不烂的韧性,德国人的严整协调和钢铁般的意志,无不透析出本民族原始的血性和天性,甚至他们在战场上的最后一声呐喊也带着本民族歌谣的韵律。而拿破仑的伟大,就在于他把法兰西的民族性格恣肆张扬地发挥到了极致。

“新兵不需要在训练营里待八天以上。”拿破仑说,虽然武断得近乎粗暴,却绝对符合他的性格。

“一个轻骑兵三十岁时还未死去,那必定是个装病的开小差者。”骑兵将领拉萨尔说,这位拿破仑手下著名的骁将后来死于瓦格拉姆会战,时年三十四岁。

在这里,拿破仑和他手下的将领强调的都是一种战斗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