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6/8页)

这种热情当然并不代表法兰西性格,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士兵都可能具有这种不怕死的热情。

但同样是不怕死,在拿破仑的军队里,战争是一座舞台,是让士兵们尽情地创造、尽情地挥洒生命能量的舞台;而在他的对手那里,战争则是一座祭坛,士兵们只能机械地、毫无主动精神地倒下,连他们的尸骸也如同检阅场上的队列一般规整。

我们先来欣赏一下旧式的欧洲陆军。那实在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机械化”部队,冲锋时,战斗队形各部分的组成、行列和间隔距离,战斗中队形的变换、步法、步幅和行速,以及使用武器的动作都有严格的规定。这是一支在仪式和形式上尽善尽美的军队,他们在检阅场上确是威武雄壮、赏心悦目的,但到了战场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再威武雄壮的队列成了一堆肉时,都不再赏心悦目。

从表面上看,拿破仑似乎只是变化了一下作战队形,他摒弃了陈旧的线式战术,创建了一种更具有弹性和灵活性的散开式队形。但正是这一变化牵动了法兰西胴体上最亢奋的神经,为他们的士兵提供了即兴表演的阔大空间。是的,即兴表演,这是法兰西人热情的天性,他们不需要检阅场上那一套浮华而僵硬的仪式,他们注重的是战场上的自由发挥,潇洒、奔放、富于即兴创造和浪漫色彩。特别是法国军团中狂热的散兵群,一听到枪声便热血沸腾,他们快如疾风、灵如脱兔,一招一式都喷泻出炽热的才华,那简直就是生命的欢舞,简直就是一种审美旋律。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不对!至少此刻不是这样。此刻他们只想当一名优秀的士兵(或者伍长),因为他们从中享受着淋漓酣畅的快感,或者说进入了华彩缎一般的生命境界。在这样的士兵面前,你英吉利的稳重也好,俄罗斯的坚韧也好,日耳曼战车的意志力也好,或者你们抱成堆结成这个同盟那个阵营也好,全都不在话下。并不是说民族性格有什么高下优劣之分,而是因为你们的统帅太操蛋,把你们的性格活力禁锢在一套僵硬死板的程式之中,那么,战场上高扬的便只有法兰西民族性格的旗帜。正是这面旗帜造就了拿破仑的作战风格,也造就了世界战争史上一系列辉煌的杰作。当然,我们亦不难解释,在伊比利亚半岛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和俄罗斯漫无边际的原野上,所向披靡的法国军旗为什么会黯淡无光。

拿破仑死后以光荣的老兵身份长眠于塞纳河畔,统帅——士兵——民族魂最终定格于一座法兰西风格的圆顶大堂里,这样的归宿是很恰当的。在这里,他静静地注视着法兰西和他的儿女,因为战争远没有结束,炮声还会在某一个早晨响起的。

果然,差不多一百年以后,欧洲战场上又重现了当年反法同盟演出的那一幕愚蠢的惨剧,不过这次的主角变成了法国人。一位英国军官战后回忆道:

“法国军队以19 世纪最好的队形出现在战场上,戴了白手套、修饰得漂漂亮亮的军官走在他们部队前面六十英尺,部队则穿了暗蓝色短上衣和猩红色裤子,伴随他们的是团旗和军乐队……士兵们都很勇敢,但毫无用处,没有一个能在向他们集中射击的炮火中活下来。军官们都是杰出的,他们走在部队前面大约二十码,就像阅兵那样安详,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见一个人能前进五十码以上而不被打翻的。”

请注意,战争明明发生在20 世纪初期的1914 年,这位英国人却用了“19 世纪最好的队形”的说法,其中的讽刺意味是不难体会的。因此,当人们面对着这里“勇敢”“杰出”“安详”之类的褒扬用语时,心底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当时的法军统帅是约瑟夫·霞飞将军。令人发笑的是,早在拿破仑时代就已经成为战争主角的炮兵,却被这位将军视为多余的“拖油瓶的孩子”,他是一名堡垒主义者,也是一名常败将军。当然,由于他亵渎了法兰西的民族精神,法兰西也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他,凡尔登战役后,他被解职。

战争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对手。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因为没有对手当然无所谓战争。但这里所指的对手是就本原意义而言的,即质量上大致处于同一档次的双方,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棋逢“对手”,正是在这种碰撞中,战争精神才闪射出不世之光和极致之美。

我们来看看这些对手:恺撒和庞培、汉尼拔和西庇阿、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巴顿和隆美尔、朱可夫和曼施泰因,当然还有东方古国的黄帝和蚩尤、项羽和韩信、诸葛亮和司马懿、岳飞和金兀术、袁崇焕和皇太极等等,读着这些名字,你就会感到一种冷峻峥嵘的质感和倚天仗剑的豪迈情怀,这些都是高质量的对手,他们之间的碰撞不光是意志和智慧的角逐,也是个性和人格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幸遭遇了,他们都在遭遇中付出了全部的心智和能量,并且体现了那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互相隔离又互相贴近,互相傲视又互相尊重,互相仇恨又互相渴求,互相摧残又互相呼唤,互相对峙又互相濡沫,因为对方的分量就是自己的标高,而自己的存在又恰恰体现了对方的价值。有如一经一纬两根力线,他们共同编织了人类的战争史,这中间任何一根力线的质量,都将决定战争的档次。

这两个名字上面没有提到:鲁登道夫和勒芒,就先从他们说起。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作为中立国的比利时是不设防的,直到战争爆发前夕才匆匆组织了一支军队,默默无闻的勒芒将军奉命防守列日的12 座炮台,而站在他对面的则是赫赫有名的鲁登道夫。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德军的炮队里拥有当时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四百二十毫米攻城榴弹炮,这种绰号“大贝尔塔”的家伙十分了得,可以把一吨重的炮弹发射到九英里以外。他们原以为列日会像温驯的羊羔一样迎接德军的铁骑,但勒芒和他的士兵硬是坚守了一个星期。请注意,这一个星期对当时的欧洲战场至关重要,英国的军事史家在战后分析道:“列日是丢失了,但由于拖延了德国的进军,它对比利时的协约国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炮台失守时,勒芒将军被俘,德军破例没有取下他的军刀,这是对一个军人的赞赏——尽管他失败了。勒芒和鲁登道夫似乎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对手,但由于其精神的强悍,他受到了对手的尊重,在这一点上,德国人做得比较大气。鲁登道夫曾参与修改通过比利时包抄法国的“史里芬计划”,战后又和希特勒一起组织纳粹党,政治上的名声很臭,但在作为军人这一点上,他起码是合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