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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章(第8/8页)

丧事的一切都照母亲生前的嘱咐办,简朴而又得体——根据风俗应有的礼仪和作为一个普通村妇所能够享受的规格。开丧之前,一个帮助料理丧事的堂侄提醒我:“你要多准备几桌碗哩,到时候百儿八十的也不够人家偷。”我一时大惑不解,竟不知这是乡间的风俗:凡高龄且有福的老人死了,来吊丧的人吃罢饭,往往要把碗偷回去给孩子用,说是可以免灾。根据堂侄的说法,像我母亲这样的身份,子女都是大学生,而且在外面都混得不坏,孙辈也很出息,在乡村里算是有福的了,到时候人家偷碗是免不了的。所谓偷只是个说法,其实就是拿,大大方方地拿,张张扬扬地拿,商量起来大呼隆地拿。而对于主家来说,则是碗被拿得越多越风光。“去年东村万书记的老子死了,那场面啊,一批客人吃过了,桌面上的碗一个也不剩。家里的碗不够了,派拖拉机到供销社去拖,最后连供销社的碗也拖光了。啧,那福气……”

这些我自然不懂。但令我费解的是,以母亲的精细,对后事的方方面面又考虑得那样周到,为什么却遗忘了这桩大事呢?

母亲是凌晨卯时入土的,这是风水先生看定的时刻,农历的月底,这个时刻正好是先升月亮后出太阳,寓意自然很不错。母亲的灵柩出门时,正值一弯残月挂在东南角上。我撒着纸钱在前面领路,把母亲领向那片刚刚拾掇干净的萝卜地。清冽的寒风吹送着女眷们嘤嘤的抽泣,送葬的喇叭声在夜色里走得很远。而我的心头却一片空白,飘飞的纸钱中,似看见一大片乱晃人眼的菜花,母亲赤着脚,在菜花掩映的小路上吧嗒吧嗒地走,浑身上下沾满了金色的花瓣……

一辈子苦恋着土地的母亲,终于又回归土地,永远永远地和土地结合在一起了。斯时,乳白的曙色悄悄地挂上了东方的天际,是一块浩荡澎湃的挽幛么?

母亲人缘好,村里村外来吊丧的很多,流水席,坐了一批又一批,但原先预计的“偷碗风潮”并没有发生。一批客人撤下去了,酒碗饭碗菜碗汤碗虽一片狼藉,却并不见少。我心头隐隐约约的期待终于被丧席上这种残酷无情的文明所粉碎,化为酸楚和悲哀,为我可怜的母亲,和她那七十七岁的人生……

事后一清点,总共只少了一只碗。

那位曾经担心“百儿八十不够偷”的堂侄,后来又噙着泪水告诉我:“少的那只碗,是孩子喝茶打碎的。——奶奶这一世,苦啊……”

呜呼,我真想大哭一场。

暮云春树,逝者如斯,日子又朝朝暮暮地过去。生者仍在恓恓惶惶地忙碌,只是每当静夜或霜晨,尘世的喧闹暂时隐退以后,我便坐在窗前,燃起一支烟,开始和母亲探讨关于爱的涵义,关于永远难择而又难弃的人生问题。

母亲到了晚年,喜欢喝本县生产的一种糯米酒,说年纪大了,夜里觉头不好,上床前喝两口,比什么都舒服。一次,我带回去两瓶,是精装的,母亲心疼地说:“要这么好的做什么?贵哩。”我显得很气派:“不贵,你尽管喝,喝光了我再带回来。”以后问过她几次,都说:“还有哩。”母亲过世以后,我收拾房间,却发现床前的柜子里,那两瓶糯米酒还在。

前些时,为了与自己生计有关的事情,我和妻去找一个朋友帮忙,妻拿出那两瓶糯米酒在手里掂掂。我说:“这是留给妈喝的……”

妻默默地放下酒,去小店里买了一条中档烟。

哦,母亲,如果你觉得孤寂,就常回来看看吧,你爱喝的糯米酒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