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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雷蒙负责洗,我来擦。是他提议的——不知怎的,他注意到我红肿的双手,不过他没大惊小怪,只是把我从水槽边挤开,塞了擦碗巾到我受损的手中——这条擦碗巾还蛮俏皮的,上头有只打了格纹领结的苏格兰梗犬。

这条擦碗巾触感柔软,纤维明显,仿佛已洗过很多遍,而且被细心地熨成整齐的方块。我扫视一下这些盘子,然后才摞在桌子上让雷蒙收走。这些餐具虽然老旧,但质量颇佳,上头画了盛放的玫瑰,边缘有褪色的镀金。吉本斯太太看到我在看,她的观察力确实没有问题。

“那套瓷器是我的结婚礼物,艾莉诺。”她说,“想象一下——都过五十年了,状况还这么好!”

“你在说瓷器,还是你自己?”雷蒙说。她啧了啧,含笑摇头。我们忙着各自的任务,陷入令人自在的沉默。

“告诉我,你目前有对象吗,艾莉诺?”她问。

真无趣。

“目前没有。”我说,“可是我看上一个人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水槽传来碰撞声,雷蒙把勺子弄掉在沥水板上,撞得铿锵作响。

“雷蒙,”他母亲说,“笨手笨脚的!”

我当然一直在在线追踪那个歌手,可是就虚拟世界来说,他这阵子还蛮安静的。只在照片墙上贴了几顿饭的照片、发了几则推特,在脸书上贴了关于他人音乐创作的无聊消息。我不介意,我只是在静候时机。如果说我对浪漫情事略知一二,我俩会面与陷入爱河的最佳时机就会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到来,而且是在种种迷人条件完备的情况下。虽说如此,如果不在近期发生,我就必须自己亲自上阵。

“那你的家人呢?”她说,“他们住附近吗?有兄弟姐妹吗?”

“很遗憾,没有。”我说,“如果有兄弟姐妹一起长大就好了。”我想了想。“其实那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事情之一。”我听到自己说。我从来没说出过这样的话,直到这个时刻,这份思绪才成形,这出乎我的意料。那这又是谁的错?有个声音在我耳畔低语,冰冷、尖锐而且充满怒气,是妈妈。我合上双眼,试着摆脱她。

吉本斯太太似乎察觉到我的不自在:“噢,我确定那就表示,你和爸爸妈妈很亲近吧?我敢说,家里只有你这个孩子,你对他们来说肯定很重要。”

我看着自己的鞋子,当初为什么会挑这双?我想不起来。是有尼龙搭扣穿起来方便,是整体黑色百搭,还是平底舒适并且可以绕住脚踝提供支撑呢?我领悟到,这双鞋不堪入目。

“别那么爱打听,妈。”雷蒙说,用擦碗巾将手抹干,“你真像秘密警察啊!”

我以为她会发脾气,可是比生气还糟的是,她竟然满怀歉意。

“噢,艾莉诺,抱歉啊,亲爱的,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的。拜托,亲爱的,别哭啊,我很抱歉。”

我竟然在哭,在抽泣!我好多年没哭得这么惨了。我试着回想,上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是我和迪克兰分手的时候。即使在当时,泪水也不是因为情绪而生的——我终于开口请他搬出去时,他打断了我的一条手臂及两根肋骨,我是因为痛才哭的。我竟然在同事母亲家的厨房里啜泣,这样是不行的。妈妈会怎么说呢?我打起精神。

“请不要道歉,吉本斯太太。”我说,用擦碗巾抹抹眼,试着缓住自己的呼吸,却破了音,像青少年一样岔了嗓子。她绞着双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而雷蒙揽住她的肩。

“你别难过啊,妈。你没有恶意,她知道的——艾莉诺,是吧?”

“是啊,当然!”我说,一时冲动,倾身过去和她握握手,“你的问题很合理,也很恰当,我的反应就不是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如果我让你不自在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她一脸如释重负。“那就好,亲爱的。”她说,“我没料到今天会有人在厨房里哭!”

“唉,会惹我哭的,通常是你煮的东西啊,妈。”雷蒙说,她静静地笑了。

我清清喉咙。“你的问题让我措手不及,吉本斯太太。”我说,“我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我对他一无所知,连名字都不晓得。至于妈妈,她目前……这样说好了,她‘hors de combat’(失去战斗力)。”他们两人都一脸茫然,他们显然都不是法国文化迷。“我见不到她,她……难以接近。”我解释,“我们每星期联系一次,不过……”

“当然了——不管什么人,遇到这种状况都会很难过的,亲爱的,当然会。”她说,同情地点点头,“不管年纪多大,大家有时候都需要自己的妈妈。”

“恰好相反。每星期固定联系,对我来说太频繁了。我和妈妈——我们……嗯,情况很复杂……”我说。

吉本斯太太同情地点点头,希望我说下去,但是我却知道这该是打住的时候。冰激凌车驶过街头,播放着《洋基歌》的音乐,比正确的音符还要低几赫兹,听了很难受。我从某个深邃又全然无用的记忆库里,打捞出歌词:扁帽上插羽毛、通心粉。

雷蒙假装开怀地拍拍手:“好了,时间不等人,妈,去坐吧——你的节目要开始了。艾莉诺,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晾干的衣物收进来?”

我很乐意帮忙,很高兴能从牵扯到妈妈的对话中抽身。吉本斯太太有种种杂务需要帮忙——雷蒙选择更换猫咪的便盆,清空垃圾桶,所以收衣服算是不错的工作。

到了外头,傍晚的阳光微弱浅淡。左右各有一排菜圃,朝着两个方向延伸。我把衣篮放在地上,拿起收纳衣夹的袋子(有人很热心地在袋子上用花体字缝了“衣夹”),把它挂在晾衣绳上。衣服干了,散发着夏日的香气。我听到有人对墙踢球发出断断续续的闷响,女孩们一面诵念,一面跳绳掠过地面。冰激凌车的音乐现在几乎遥不可闻。有人摔上了后门,男人暴怒的声音责骂着——希望是——小狗。鸟儿的啼鸣高扬,鸟鸣底下则是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的电视声响。一切感觉很安全,一切感觉很正常。雷蒙过去的人生轨迹和我的多么不同——正常的家庭,有父母和姐姐,依偎在其他正常家庭之间。现在依然多么不同:每个星期天,在这里,这样的环境。

回到室内,我帮雷蒙换掉他母亲的床单,铺上我刚收进来的干净床单。她的卧室粉红,散发着痱子粉的气味。干净普通——就我想象,不像旅馆房间,而更像民宿。床头桌上除了一本厚厚的平装书和一包特凉薄荷糖,房里没有什么私人的东西,看不出房间主人的性格。我想到,以最正面的角度来看,她其实没什么个性。她是个母亲,善良慈爱的女人,别人绝不会说:“那个贝蒂啊,疯疯癫癫的!”也不会说:“你绝对猜不到贝蒂这回又干了什么好事!”或者说:“精神鉴定报告审查完之后,由于会对大众带来极高的风险,拒绝贝蒂保释。”简单说来,她就是一个好女士,养大了孩子,现在就是种种蔬菜,跟猫咪过着平静的生活。可以说不算什么,也可以说事事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