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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是我平常会去的那种地方,很有波希米亚风,看起来有点破旧,家具不成套,有一堆椅垫跟布罩。我忖度,它们有可能定期清洗吗?很少吧。想到那些细菌,我就打起哆嗦。咖啡厅的暖意跟椅垫的浓密纤维,都是尘螨(搞不好甚至有虱子)的完美繁殖园地。我选了一张桌子,椅子是没加布面软垫的普通木头。
雷蒙似乎认识那个服务生,服务生拿菜单来的时候,直呼他的名字打招呼。这里的员工似乎和雷蒙是同类型的人:邋遢、不整洁、很不会穿搭,男女都一样。
“这里的沙拉三明治,”他说,“和汤,通常很好吃。”指着今日特餐的板子。
“花椰菜加莳萝奶油浓汤。”我说,大声读着,“噢,不了。不,我想我没兴趣。”
和鲍伯见面之后,我的肠胃还处于混乱状态,于是只点了奶泡咖啡跟芝士司康。不管雷蒙吃的是什么,闻起来都很恶心,像是稍微重新温过的呕吐物。他嘴巴微张,嘈杂地进食,我不得不把脸撇开。这样要是提起鲍伯的提议和他交付我的任务,反而比较容易。
“雷蒙,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说。他咕噜咕噜喝着可乐,点点头。我再次别开头。给我们上菜的服务生懒洋洋地倚在柜台上,随着音乐点着脑袋。是不和谐的噪声,太多的吉他,旋律不足。我暗想,这种疯狂的声响,就像是疯子把狐狸的脑袋割掉,丢进邻居后院以前,脑海里会听见的那种音乐。
“公司要把我升职成办公室主任。”我说,“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他停下嘈杂的咀嚼,又咕噜灌了口可乐。
“太棒了,艾莉诺。”他面带笑容说,“干吗不接受?”
我啃了口司康,意外地好吃,比从乐购买的可口多了,我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对其他事物有这种想法。
“嗯。”我说,“好处是我可以拿到更多薪水。不会多很多,可是还是……够让我升级一些东西。从另一方面来看,工作及责任都会更重,办公室的成员大多是懒鬼或白痴,雷蒙。管理他们与他们的工作分配会很有挑战性,我跟你保证。”
他哼鼻大笑,然后咳起来——看来被可乐呛到了。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重点是,调升的薪资值不值得多费那些功夫。”
“没错。”我说,“你把我的两难做了简单有力的总结。”
他顿住,又嚼了嚼。“你有什么策略,艾莉诺?”他问。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看我表情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长期做办公室行政吗?如果是,这样不错——新职务和新薪水。当你跨出下一步的时候,就会更有优势。”
“你说的‘下一步’是什么意思?”我说。这男人就是不懂怎么把话讲清楚。
“我的意思是,你去别家公司找下一份工作的时候。”他一面解释,一面乱挥叉子。我往后一缩,生怕唾沫溅到我。
“嗯,你不打算在‘好设计’工作一辈子吧?”他说,“你多大?二十六还是二十七啊?”
“我刚满三十岁,雷蒙。”我说,异常开心。
“真的吗?”他说,“嗯,你不打算下半辈子都替鲍伯做账吧?”
我耸耸肩,我真的从没想过这件事。
“我想是吧。”我说,“要不然我还能干吗?”
“艾莉诺!”他说,不知为何很震惊,“你那么聪明、那么认真,做事又……那么有条理。”他说,“还有很多你能做的工作。”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说。
“当然啊!”他说,起劲地点着头,“我是说,你对数字很在行,对吧?又能言善道的,你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拉丁文蛮好的。”我说。
他噘起点点胡楂的小嘴。“嗯。”他边说边对着服务生打打手势,对方走了过来,清理我们的桌面,然后端着两杯咖啡回来,附赠一碟我们没点的松露巧克力。
“伙计们,好好享用吧!”他说着便用华丽的手势放下碟子。
我摇摇头,不敢相信会有人说这样的话。
雷蒙回到自己的话题上。
“有很多地方都想雇用经验丰富的办公室主任,艾莉诺。”他说,“不只是平面设计公司——可以是社区医疗,或是信息技术公司,或是,嗯……总之有一堆地方就是了!”他塞了颗松露巧克力进嘴里,“你想留在格拉斯哥吗?你可以搬去爱丁堡,或是伦敦,或是……其实整个世界任你遨游,不是吗?”
“是吗?”我说。再一次,我从没想过要搬到其他城市,或住在其他地方。巴斯,有美妙的罗马遗迹;约克、伦敦……有点太过头了。
“我突然想到,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我从没考虑过要做的,雷蒙。我想,我以前从没意识到,那些事情是我可以掌控的,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荒谬。”我说。
他一脸非常严肃,然后往前倾身。
“艾莉诺,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有时并不容易,你没有兄弟姐妹,你爸又从来都不在,你说你和你妈……处不大来?”
我点点头。
“你现在有伴儿吗?”他问。
“有。”我说。
他满脸期待,怪的是他似乎想要更详细的回应。我叹口气,摇摇头,尽可能缓慢又清晰地说:“我现在的伴儿就是你啊,雷蒙,你就坐在我面前。”
他哼鼻大笑。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艾莉诺。”显然我并不清楚。
“你有男朋友吗?”他耐着性子说。
我犹豫半晌才说:“没有,嗯……是有个人啦。可是,不,我想,现阶段符合事实的正确答案应该是,没有,至少暂时没有。”
“所以你必须独自处理很多事情。”他说,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事实,“没有十年职业生涯计划,你也不用那么自责啦。”
“你自己有十年职业生涯计划吗?”我问,这似乎不大可能。
“没有。”他含笑说,“谁有呢?我是说任何正常的人。”
我耸耸肩。“我不大确定我认识什么正常人。”我说。
“这次不和你计较,艾莉诺。”他边笑边说。
我思索这句话,接着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雷蒙。”我说,“抱歉。”
“别傻了。”他说,比手势要账单,“所以,工作的事,你什么时候必须决定?我想你应该接受,我的意见你就参考一下。”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确定你会是很称职的办公室主任。”
我仔细看着他,等着他追加什么,或是贬损的评语,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令我非常意外。他拿出皮夹,结了账。我激烈地抗议,但他断然拒绝让我自付餐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