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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葬场到旅馆,这段短短的路程,大多数人都开车过来,所以我们是最后抵达的其中几个人。我想,火葬场是个忙碌的地方,停车空间必须空出来。我不确定我自己想要火葬,我想我可能比较倾向被喂食给动物园的动物。这样不仅对环境友善,对大型食肉动物也不失为一种款待。我纳闷儿,可以提出这个要求吗?我提醒自己要写个信给世界自然基金会,查个明白。

我走到基斯那里,和他说我有多么遗憾,然后找到加里说了相同的话。他们两人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也情有可原。要学习和失去共处,需要很长的时间,假设真的学习得来的话。就这方面来说,过了这些年,我也还没完工。孙子们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也许因为这种肃穆的气氛而胆怯。我还必须向劳拉致哀,可是我找不到她,通常三两下就能找到她的。今天,除了巨大的墨镜之外,她也踩着令人眩晕的高跟鞋,身穿低领的黑色短连衣裙,头发盘在脑袋上,像个精巧的鸟笼,替她增了几寸身高。

既然放眼不见她的踪迹,也没有先前承诺的轻食,我索性去找厕所。我敢说他们一定有一盆蒙尘的、杏桃气味的综合干燥花草。我猜对了,回来的路上,我瞥见泄露行踪的厚底高跟鞋,从波幔帘子后面探出来。那里有个窗户凹座,劳拉正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转眼就能看出是雷蒙,虽然他们紧紧相拥,但是我花了片刻就看出他的脸,确定是他没错。我注意到他穿着黑皮鞋,所以,至少他有双黑皮鞋。

我回到黑刺莓厅,没搅扰他们。他们相当投入,没看到我。这种社交场面对我来说已经见怪不怪——独自伫立,盯着不远的距离。绝对没事、绝对正常。在那场大火之后,每到一所新学校,我就非常努力,但我身上就是有什么让我格格不入。看来,就是没有形状像艾莉诺的这种社交洞口,可以将我安放进去。

我不大擅长假装,那就是问题所在。在那栋房子着火之后,想到在里面出过的事,除了对世界坦诚以待之外,我看不出其他做法有什么意义。我没什么可损失的了。不过,从局外人的角度仔细观察,我想通了社交成功往往建立在轻微的假装上。受欢迎的人面对不怎么好笑的东西,有时候还是得笑,也要做自己不特别想做的事,甚至和自己不特别喜欢相处的人在一起。我不这样做,好多年前我就已经决定,如果要选那样,或是独行单飞,那么我宁愿单飞,那样比较安全。悲痛是我们为爱付出的代价,大家都这么说,但这种代价未免太高。

自助餐点已经摆出来了——是的,有腊肠卷,但也有三明治。员工正从散发苦味的瓮里,将难以辨识的茶及咖啡,倒入工业化的白色茶具。这样根本不行。噢,不,我现在就是没心情喝棕色热饮,我想喝的是凉爽清澈的伏特加。

旅馆都有酒,对吧?我不常去旅馆,可是我知道住宿和酒吧是它们存在的意义。我再次到柜台和那个牙齿有问题的女士说话,她领着我穿过另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就是以“丰富想象力”命名的山楂酒吧。我站在门槛上,环顾四周。这里冷清得可以,吃角子老虎机闪动不停,只为了娱乐自己。我走了进去,只有我,艾莉诺,孤单一人。

酒保正在看电视,心神涣散地擦着玻璃杯。

“我在看《法拍锤下的房屋》。”他说着便转向我。我记得,自己当时讶异地想,他长得还算迷人呢,然后暗自痛斥自己竟然有这个念头。我的偏见就是,美丽光鲜的人不会在星期五的中午时间,来山楂屋旅馆上班。那个接待员确认了我最初的想法,可是说实在的,我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真是可耻。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有个小小声音在我脑海里低声回答:妈妈。

酒保露出笑容,露出好看的牙齿及清澈的蓝色眼眸。

“一堆老掉牙的垃圾。”他说,嗓音简直像砂纸,可以先磨平墙壁,再把油漆刮下来。“看吧——就跟你说了吧!”妈妈低语。

我说:“是吗?很遗憾,白天我通常不在家,没办法看这个节目。”

“想看的话可以在这里看。”男人耸着肩说。

“可以吗?”

“有什么不行?又不忙。”他说,朝着空荡荡的酒吧挥挥手。

我坐上吧台凳子——这是我一直想尝试的事情——然后点了伏特加可乐,他缓缓地调制,没问就自行加进冰块和柠檬,然后朝我推来。

“来参加葬礼,是吧?”他说。

我纳闷儿他怎么会知道,然后意识到自己一身黑,还有烟熏眼妆,而且白天这个时间也没其他理由跑来这个地方。我点点头,不必进一步多谈。我们都坐了下来,看依恩及桃乐丝要怎么处理他们花了九万五千英镑,在拍卖会上买下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排屋,他们打算重新装潢浴室,加装新厨房,打通客厅及餐厅。

“最后的画龙点睛,”主持人说,“就是把前门……漆成迷人的绿色。”

“绿门。”酒保立刻说。然后转眼间,才过几秒,看吧!节目就开始播放这首歌。我们都笑了,我没开口要求,他就自动把第二杯伏特加推给我。

我们继续看《解放女人》,我不熟的一个节目。到现在,我喝到第四杯伏特加了,那场丧礼虽然还在我脑海里,但不会让我心痛了——就像注意到鞋子里有颗石头,但也只是坐着,不是踩着它走路。

我想,也许我应该吃个腊肠卷,也许至少放几个在提袋里晚点再吃,可是接着我想起之前才买了新的迷你手提包,里面最多只能塞进两个咸酥点。我啧了啧,摇摇头。

“怎么了?”酒保说。我们没问对方名字,感觉就是没那个必要。我在凳子上弯腰驼背,用老掉牙的方式,盯着酒杯内侧。

“噢,没什么啦,只是觉得现在该吃点东西。”我轻快地说。

酒保的帅度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步降低,他拿起我的杯子,再次斟满伏特加,加了点可乐,然后递还给我。

“不赶时间吧,嗯?”他说,“那干脆待在这里,多陪我一下?”

我环顾四周——酒吧依然冷冷清清。

“你这杯喝完,搞不好得躺一下了,对吧?”他说,轻敲我的杯子,离我很近。我可以看到他鼻子侧面粗大的毛孔,几处还有微小的黑点。

我说:“也许吧,我有时喝完伏特加可乐,确实需要躺着休息一下。”

他露出狡猾的笑容:“就是会让你有那种心情吧?”

我试着挑起眉毛以示疑问,可是奇怪的是,只能挑起一边。我喝得太多了,因为我太痛苦,而痛苦无处发泄,只能淹没在伏特加里。这还蛮简单的,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