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日子(第3/3页)

我畏缩一下。不,那是错的。畏缩代表难为情、乍现的羞耻。我的灵魂逐渐蜷缩成一片白,某人不复存在的那种空白。我为什么开始任由自己以为,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快乐的生活,就是其他人拥有的那种生活?我凭什么认为那位歌手可以参与其中、可以帮我实现?答案戳刺着我:妈妈。我想要妈妈爱我。这么久以来,我都孤单一人,我需要某个人陪着我,帮我应付妈妈。为什么我身边没人——任何人,可以帮我应付妈妈?

我在脑海里回想那个场面,一次又一次,回忆我那天晚上意识到的第二件事。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我已经退到比较后面的地方了,就在人群中央。我又去点了一杯酒,我在吧台的时候,通往舞台前方的路已经闭合。我喝了伏特加——我的第六杯,还是第七杯?我不记得了。我站的地方,他看不见我的脸,我很清楚这一点。乐团已经停止演奏——有人弄断琴弦,正在更换。

他凑向麦克风,挑起一眉。我看到他慵懒俊美的笑容,他茫然地往黑暗里窥探。

“那我们现在要干吗呢?大维换个弦,耗个他妈的老半天。”他扭头面对一个闷闷不乐的男人,男人对他比中指,没从吉他上抬起头,“好吧,有件事可以娱乐你们一下,女士们!”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解开腰带,任牛仔裤落下,对着我们摇晃他苍白的臀部。

听众里有些人哈哈笑,有些人大骂脏话,而那个歌手回敬粗俗的手势。我清清楚楚地领悟到,我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确确实实是个浑蛋。乐团开始演奏下一首歌,每个人都跳上跳下,我则在吧台那儿又点了一杯双份酒。

后来,我再次醒来,但我闭着眼睛。有件事我蛮好奇的。我纳闷儿,我这个人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对世界毫无贡献,绝对没有,我也不曾从世界得到什么。当我停止存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有什么重大区别。

大多数人从世界上缺席时,至少会有几个人在个人层次上有所感。可是,我什么人也没有。

我走进一个房间时,不会点亮整个房间。没人渴望见到我,或听到我的声音。我不为自己感到难过,一点都不会,这只是事实的陈述。

我这辈子一直在等死,倒不是说我主动求死,只是我不大想活着。现在有什么微微改变了,我领悟到我不需要等死到来。我不想等了,我旋开酒瓶,畅饮一番。

啊,可是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来,大家不都这么说的吗?最棒的留在最后,表演就快结束了。到了这个阶段,我视线的焦点微微模糊——伏特加的关系,而我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我眯起眼睛,努力确认眼前的东西。是烟雾,灰色、模糊、致命的烟雾,从舞台的侧面、沿着前方散放出来,开始灌满整个室内。我旁边的男人咳起来,这是精神官能的反应,因为干冰、舞台烟雾并不会引发这样的反射动作。我觉得烟雾弥漫我全身,看到灯光和激光切过烟雾。我闭上眼睛,在那一刻,我又回到那里,那栋房子里,楼上,火灾。我听到尖叫声,无法辨认是否出自我。贝斯鼓跟着我的心脏快速跳动,小鼓就像我的脉搏一样搏动。房间里满是烟雾,我看不见。尖叫声,我自己的与她的。贝斯鼓、响弦。肾上腺素飙升,节奏加快,强烈到令人反胃,强烈到我小小的身体——任何小身体——都无法承受。尖叫声。我往外推挤,往外,推过每一个障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最后到了外头,在幽暗的黑夜当中。我背贴墙壁往下瘫软,趴倒在地,尖叫声犹留耳际,身体依然怦怦鼓动。我吐了,我活着,我孤单一人,全宇宙没有活物比我更孤单,或是更可怕。

我再次醒来。我之前没拉窗帘,光线洒入,是月光。“月光”这个词代表浪漫。我双手交握,试着想象另一个人的手握着我的感觉。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寂寞到死。有时,有人会说他们可能无聊死了,说再不来杯茶就会渴死。但对我来说,死于寂寞并非夸张。我觉得自己快死于寂寞时,脑袋垂下、肩膀弯驼,因为渴望人类的接触而疼痛,肉体上的疼痛——我真的觉得,如果没人抱住我、碰碰我,我可能会扑倒在地,然后断气。我指的不是恋人(近来的狂恋先撇开不谈,我老早就放弃会有人能把我当情人那般爱我的想法),而是以普通人的身份。美发沙龙的头皮按摩、去年冬天的流感疫苗——我唯一体验到的触碰,是来自我付钱的对象,而他们当时几乎都戴着免洗手套,我只是陈述事实。

大家不喜欢这真相,但我忍不住要说:如果有人问你过得如何,你就该说还好。你不该说自己昨天晚上哭到睡着,因为你连续两天没跟人说话,你要说还好才对。

刚开始在鲍伯的公司上班时,办公室里有个较年长的女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退休。她常常为了照顾罹患卵巢癌的妹妹而请假。这位年纪大点的同事从未提过癌症,甚至不愿说出这个词语,只能拐弯抹角来提此疾病,我明白当时这种做法很寻常。但在这个年头,孤独成了新癌症,一种羞于启齿、令人尴尬的东西,用某种暧昧难解的方式降临到你身上。一种难以治愈的可怕东西,恐怖到你不敢提到它。其他人则不想听到有人大声说出这个词语,生怕自己也可能会染上,可能会诱使命运将同等的恐怖降临在他们身上。

我趴在地上,像只老狗似的往前拖着走,拉起窗帘遮挡月亮。我倒回被罩上,再次伸手拿酒瓶。

我听到砰砰声——砰砰砰——有个男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正梦到一间陷入火海的纳骨堂,充满鲜血与暴力,我花了半天才从梦境回到当下,这才意识到砰砰声是真实的,而且来自前门。我把头上的被单拉了下来,但砰砰声就是不停息。我急着要它停下,可是令我绝望的是,除了去应门之外,我想不出让它停下的办法。我的腿在抖,走路的时候必须扶着墙。我笨拙地鼓捣门锁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又小又白,大理石似的。一只脚上绽放一块大大的瘀青,又紫又青,往下延伸到脚趾。我很诧异——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不痛,也想不出瘀青是怎么来的,说是涂上去的也不为过。

我终于成功地打开了门,可是没办法抬起头,就是挤不出抬起头的力气。至少敲门声停了,那是我唯一的目标。

“老天爷!”有个男人说。

“不,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