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雾中机场](第4/11页)

通常刚开始营业的时段顾客很少,收银台几乎不用人看着,我能有时间整理院子,给花草浇水。对街的花店隔天就会在清早送来一打鲜花,有时候由我们预订品种,有时候依他们店主当天的心情选择。今天,我看见吧台上堆着一打白色马蹄莲。将每一枝修剪好长度,插进每张桌子上的玻璃花瓶里,剩下几枝则摆进书柜的青瓷花瓶里。

一旦平静而琐碎的事情每天循着规律发生,这些琐事都会因时间的重复而充满仪式感。

此时此刻再次见到黎靖,则是规律生活中少见的意外。

他推开门走进来,逆着光。我听见门的响动,放下花回过头来。

回忆的波纹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他的样子模糊了几秒。

北京城有两千万人口,我们却在两天之内第二次偶遇。上一次,我们同机夜归;这一次,他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他的格子衬衫外那件英伦气息浓重的白底黑边开襟毛衣有种薄雾般的质感,他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提着电脑包。每次看见他,都让我无端地联想到“雾”。昨夜灰色的伦敦雾浓重,今天的白雾轻盈。这个人仿佛就是从雾中来的一般。

“你在这儿工作?”他见到我,脸上仿佛有几丝故友重逢的惊喜——说是“仿佛”,其实我也看不真切。

“你来看书?”我几乎是同时开口。

两个声音撞在一起。小章从书架后钻出头来看我们,眼里藏着些许看到了八卦新闻的兴奋。也罢,来了两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我有男性朋友。在此之前,他几乎要怀疑我跟唐唐是一对蕾丝边好基友。

“呃,我是想来问问下午的签售活动。”黎靖语气虽然从容,却仍能够轻易地被人觉察出几分尴尬。

今天下午是有一场签售,要签售的书今早出版公司的发行已经送到,现在与还未支起的展架、海报一起整整齐齐地堆在窗边的柚木桌上。

“下午三点半,云清的新书《7公里》签售会?是这里。”我指了指那堆书。

“谢谢。”他顺着我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我能不能现在买一本?”

我颇有些意外:“现在?等到下午能买到签名版,现在只是一本普通的新书。”

“我知道,可是我下午来不了。能不能先买一本留在这里,下午拜托你帮我请云清签名?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过来取。”他干净的颈部妥帖地包裹在衬衫衣领里,下巴上没有胡楂,且丝毫没有已婚中年男人的邋遢。我所指的“邋遢”并非外表不讲究,而是浑身散发出的一种懒散、疲倦、尘埃落定、拖拉着脚步生活、疲于养家的机械感的气息。

或许他不用疲于养家;又或许,他还算不上是“中年”?

“嗯,没问题。”我转过身去叫小章。

从收银台付完账回来,他把书交给我,向我道谢:“谢谢。”

“不客气。这也是买给女儿的?”我问。

“算是。”他笑了笑。

——当然是,云清的爱情小说从来都很受女孩子欢迎。再加上他打听签售时表现出的微妙的尴尬,几乎可以肯定。

而且,他长得也不像会看这种爱情小说的样子。

“那要不要把你女儿的名字写下来,我下午请人签上去?”

“这倒不用,签名就很好了。谢谢。”他笑了笑,告别离开。

“有妇之夫啊?”小章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身后,神秘兮兮地感叹。

“是啊,给女儿买签名书的好爸爸。”

“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看上去才三十出头,没想到孩子都有了。”小章一脸大失所望。

“要真是男朋友,能不知道我在哪儿工作?”我拿起手上的书去拍他。

“还真看不出他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见都没见过,你知道人家女儿多大?”

小章指着我手上的书封面道:“几岁小孩能看爱情小说?丁姐,你能有点儿成年人的观察力吗?”

我抚额。

中午,出版公司的人来布置场地了。小章跟他们忙着整理桌椅,支展架、挂海报,守在收银台后的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手上这本《7公里》:封面主色调是清新的绿色,白底,设计简洁温馨,塑封薄如蝉翼又光滑如镜。看上去质朴清新,手摸起来有种细腻而真实的“纸”的天然质感。说它制作精良一点都不为过。

即使它日后没能跻身畅销榜,也铁定是本大受读者第一眼青睐的书。

我们这些书店店员早已在书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之间练就了火眼金睛,一本首次出版的新书命运如何,我们在开头就能猜到一二。这算是职业习惯,也可以说是职业病——自此以后,书对于我们来说首先是商品,然后才是读物。那种凭直觉阅读,首先从字里行间体会一本书灵魂的快乐,很难再有。

有得有失,任何一种选择和由此带来的经验都是如此。

也正因为如此,为避免对一本书先入为主,我已经很少看国内出版的读物了。常常购外版书所费不菲,幸好偶尔有相熟的编辑赠送一两本——有时是纯粹的赠阅,有时是我需要翻译的功课。

这两年来,我乐于在书店过简单的生活,闲暇时兼职翻译些外版小说,竟然从未怀念过以前高薪厚职的同传译员生涯。都说由奢入俭是个艰难的过程,而我觉得当下的简单更快乐。

刚刚将手上的书拆开塑封打算细看,就听见小章在叫我:“丁姐!”

台前的一小盆薄荷正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探出头,看见门口站着小章和一个棕发碧眼的年轻老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印欧混血的脸。

小章虽然没正正经经上过大学,不过英文还不错。特意叫我出来接待,想必客人是说西班牙语的。来咱们天朝的国际友人不论国籍,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能说点英文,小章完全应付不了的还真不多见。

今天什么日子?半天内发生了两件难得一见的事。

店门口站着一位国际友人,屋里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准备签售场地。我忙放下手中的书,出去将顾客迎进来。

自从毕业起我再也没说过半句西班牙语。如果不是当年嫌法语太难,相比之下西语词汇变位比较工整,根本不会选这门二外。毕业后就是紧张的同传培训和资格考试,再接下来被高强度的工作占据了全部精力,几乎要把好不容易学来的西语全还给学校了。好在以前收藏了不少原文小说,平时偶尔看看,此刻还能硬着头皮上。

跟客人聊了几句,知道他是智利人,今天想来参观书店。我们的店并不大,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本不到五分钟可以转完。可这位智利友人逛着逛着开始对书架上的书来了兴趣,时不时拿下一本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