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篇(第6/7页)

一天早晨,洗完澡回到囚室,双目失明的瓦里德问德瓦那皮亚他们的囚室里有没有窗户。听他这么问,斯里兰卡人以为他的朋友要越狱。

“我经常能听到城市的喧嚣、汽车的马达声、自行车铃声,还能闻到市场上柿子椒的味道。你有幸亲眼看到这些,看到世界真实的样子,你能给我讲讲透过窗户看到什么了吗?这将会给我很大的安慰。”

从那一天开始,阿德每天早晨都会给瓦里德讲讲窗子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告诉瓦里德,他们囚室的窗子外有3根很粗的铁栏杆,但是还好,不太影响视线,能看到监狱前广场上的集市。广场中间,有很多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支着遮阳伞,挡雨遮光。摊主们在一个个大木盘上摆满色彩斑斓的食物。逛集市的人络绎不绝。广场上欢乐的气氛让人忘了几米之外,高高的石墙内,还关着100多名囚犯。

广场的左侧有一栋大房子,房子的主人一定非常富有。踮起脚尖,可以看到房子旁边有一座游泳池。一位欧洲女士经常在那儿裸泳,皮肤光洁白皙。但是从泳池里出来,她的身影就会迅速地消失在一片高高的树林里。这些碍眼的树存在的意义一定是为了保护主人的隐私,但它们的存在也更加刺激了囚徒们的遐想。

广场右边是一个火车站,火车进站时刹车的“吱吱声”不绝于耳。

在监狱和集市之间,有一条大街,路上行驶的车五花八门。有牛车,有现代化的汽车,有运货的卡车,还有挤成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自行车遍地都是,车上都带着人,有的甚至带了两个人,英国人倒卖到这儿的轻便摩托也不少。还有许许多多的行人,熙熙攘攘。

斯里兰卡人阿德用自己充满想象力的丰富词汇,巨细无遗地描绘着栏杆外面的世界。瓦里德向他请教一个生词的时候,他会暂停描绘外面的情景,当几分钟语言学教授。

瓦里德把听到的东西都牢牢记住。

他每天都会向阿德问一问那个欧洲女人的消息。

“她今天没游泳吗?”

“没游,她好几天都没露面了。”

“集市上右边第三个摊位的大耳朵胖摊主,他今天把饼都卖完了吗?”

“都卖完了。他妻子留了一条很长的大辫子,这会儿正在她旁边的炉子上做饭呢,可千万别烧了头发。”

“我闻到味儿了(饼的香味儿,不是头发烧焦的味道),嗯,闻起来就有食欲。”

他把监狱里提供的破土豆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闻,想象这就是市场上那个大辫子女士烙的柿子椒饼。

两个好室友就这么过着他们的小日子。瓦里德的僧伽罗语说得越来越好了,阿德觉得自己是瓦里德的眼睛,让他看到外面的世界,给他带来生机,心里全是助人为乐的满足和快乐。

慢慢地,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狱中的日子就在阿德准确生动的描述中慢慢过去。雨天,集市上的各个摊位上会撑起各式各样的遮雨棚,层层叠叠的雨棚遮住了雨,也遮住了阿德的视线。哪怕是在这样的雨天,或是在集市歇市的周二,瓦里德也会让阿德给他描绘一下外面的风景。

一天,阿德踮起脚尖,紧紧地抓住窗外的栏杆,一边向外看一边给自己的室友讲述刚刚发生的一件怪事—

“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留着胡子,穿着白色的衬衣和浅褐色的裤子,拄着双拐正在过马路(像个疯子似的不管不顾,横冲直撞),这时一辆黄色的和纽约出租车似的车子朝他冲了过去。看到车子失去了控制,这位腿脚不便的朋友突然抛下双拐,一口气就跑到了他对面监狱这边的人行道上,避开了车子。真令人难以置信!”

“上帝乘出租出游!”瓦里德惊奇地说。在监狱里,他是不允许叫真神阿拉的。

“真是个奇迹!”

阿富汗朋友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长袍,用衣料摩挲着自己的腿。

“然后呢?快说说,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那儿聚了一堆人。因为是在咱们这边的人行道上,所以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视线被看守塔挡住了。出现了一点儿骚乱,监狱的警卫们都去街上了。”

“好,太好了。”瓦里德低声说。

那天,再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情了。

第三章

监狱里的卫生条件相当于没有卫生条件。甚至连洗澡的时候喷头里流出来的水都是浑浊的,还带着沙子。所有的囚室里都有蟑螂,犯人们没日没夜地咳嗽。走廊和其他公共区域都弥漫着臭味。厕所总是堵,哪怕不堵的时候,便池里可疑的淡黄色液体也会溢出来,流到布满裂痕的地砖上。囚犯们穿着凉鞋或者直接光着脚走在满是自己排泄物的污水中,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每天,囚犯们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走出囚室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这天,阿德和瓦里德活动完往回走的时候,阿德突然倒在了瓦里德怀里,这之前,他已经连续咳嗽几个星期了。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他一到,就给这个年轻的斯里兰卡人做了检查。当他从阿德身上拿开听诊器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把他的尸体拖走了,走廊的地上依然溢满了可疑的淡黄色液体,阿德的尸体划出了一道水纹。

瓦里德十分担心,他向一个正好路过走廊的狱友询问他的朋友怎么样了,狱友告诉他阿德死了。

(我不知道盲人会不会流泪,我得去查证一下。如果会流泪的话,瓦里德会泪流满面。我正想着这个问题,对面的小狗不耐烦地叫了三声,提醒我得继续创作了。)

瓦里德哭了。(有待查证。)

那天晚上,他似乎流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似乎在他的家乡阿富汗都能听到他的抽泣声。他刚刚交了一个朋友,在这个监狱里唯一的朋友,可是却这么快就失去了他,同时,也失去了窗外的趣事。在这种情形下,监狱对他来说马上就会变成地狱。

第四章

瓦里德·纳吉布还不适应没有阿德,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囚室。但是没过几天,囚室那扇“吱吱”作响的厚重的木门就被打开了。

“照理说应该让你住单间,”狱卒说,“但是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最后一句话说得像是他知道瓦里德的新室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似的,可听他的语气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儿,但瓦里德并不在意。

囚室的木门再次关上了,房间里一片死寂。瓦里德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像是要先下手为强,好摆脱预料中的悲惨命运。他做了自我介绍,特别说明自己是个盲人,对方向自己自我介绍的时候可能得费点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