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启蒙老师的忠告(第2/2页)

但我姨姥从来不言放弃。她说我不能跟那帮孩子沆瀣一气,她要我先把那个老师的知识学到手,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求学。老师发现我求知欲旺盛,越发憎恨我了。别人都跑了,有的甚至死了,你凭什么不跑?你逞什么能?你会倒霉的,我的朋友。这话他没明说,但一看他的眼神便知。不对,他的个人词汇中就没有“朋友”这俩字,他只会说“傻瓜”,不会叫“朋友”。你那么好学,我可以教你,让你也懂点道理,分享我的痛苦,减轻我的负担。好,好,你要学习?好,好,知识是天下最重的担子,你想挑就挑!

我外出求学期间,偶尔也回家探望姨姥。每次碰到此君,他都是那副凶狠的模样。他生病休假后,我去珀莱雅拜访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恨自己、恨我、恨世界的戾气。有一次我们坐在壁炉前面烤火闲聊,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说哪里出了乱子。希特勒有希特勒的道理,3K党有3K党的长处。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啊?”他发完这一通宏论,打住话头问我。“不,先生,我没这么想。”我连忙表白。“有朝一日,你会把我的话奉为至典。”他说,“我给你指过明路,你就是不听,我的一番苦心,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你每年在那座教堂里耗的那5个半月时间,其实就是浪费生命。等你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我了。锈了300年的脑袋,5个半月是擦不亮的,你慢慢体会吧。”我们长时间凝望着蹿动的火苗,谁也不再说话。

“我很冷。”还有一次,我们本来拥炉而坐,火烤得好好的,他突然叫起冷来。我连忙站起来,找到一根劈柴丢到壁炉里。“没用,火再旺我也暖和不起来。”他说,“最近我老是怕冷。”他扭过头来,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你会明白的,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我必须上学。”我辩解道。“有什么必须的,事实上没那个必要。”他说,“都是你一意孤行。”“您不也上过大学吗?”我反驳道。“我是上过,可我不赞成你重蹈覆辙。”他说,“我劝你退学走人,走得越远越好。上帝普济苍生,没你没我,黑人300多年来活得好好的,现在他也不会……”“您是说上帝吗?”我犹犹豫豫地问。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听他叫上帝的名字。我们课堂上背《圣经》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像是对他的诅咒,他听的时候那个难受劲,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先生,我听到您好像说……?”“我说我很冷。”他打断了我的话,“老感觉冷得不行。你差不多该回家了,以后有空再来吧。”一个月后,我又去过一趟珀莱雅。印象中,那也是个大冷天。

我跟混血老师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谈不上。要说我们之间有点儿关系,那也是敌对关系。他对我积怨颇深,这点我们俩都心照不宣。我不喜欢他,但我又不能没有他。我需要他这样的人为自己释疑解惑,他知别人所不知,道别人不能道,是个不可多得的诤友。

那天我特意带了一点儿酒,他打发我去厨房拿了两只玻璃杯。“喝点酒,暖暖身子。”我说。“没用,我的身体暖和不起来了。”他说。他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躺在摇椅里,望着火苗出神。他原本高大的身躯,现在只剩下一堆支棱着的大架子,瘦得皮包骨头。“祝你早跑早解脱!”他举了举酒杯。“您还不是乖乖地待了一辈子?”我反唇相讥。“我是克里奥尔人。”他说,“你没看出来吗?”“是吗?”我明知故问。“是的。”他说,“克里奥尔人是什么货色,你以前了解多少?他们都是自甘堕落的人渣,摇尾乞怜的懦夫!”“是的,我以前对克里奥尔人一无所知。”我坦言。“那阵子,我心里也在纠结。”他盯着壁炉里那团熊熊的火焰,慨然叹息,“漂泊大半生,总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是什么?你看看我,一离开这里,我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优越感就那么重要吗?”我问道。“是的!”他说,“对于任何人来说,优越感都很重要,白人、半白人尤不可缺。”“您自认为比我优越,对吗?”我抓住他的话柄不放。“当然。”他坦然承认,“别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的血统本来就比你高贵!比我黑的人都不如我,这不明摆着嘛!”“这就是您看不起我的原因吗?”我问道。“正是。”他不假思索地说,“可那些白人狗杂种居然说,我跟你是一路货色!”“他们是不是比您高贵?”我问道。“当然。”他说,“你不认同吗?”“不认同。”我说。“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你迟早会认同的。”他说,“长了个黑奴的样,终究是黑奴的命。”“这么说来,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里了?”我问道。“是走是留,这是你的选择。问题是你不走,只想用实际行动推翻我的信念。好,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跑到我的坟上,承认我有先见之明。”“还望多多指点,请接着说。”我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架势。“你在大学里都学些什么,老师没给你讲过这些做人的道理吗?”他问道。“老师只讲黑人在南方地区的求存之道,教我读书、写字、算题。我需要了解人生的真谛。”“讲到人生,我偏处一隅,孤陋寡闻,对此无话可说。”他谦虚起来,“不经风雨、见世面,你永远理解不了人生。这里只有无知,没有人生。你想了解人生?你错过机会了。趁早收起那心,循规蹈矩做你的黑奴去吧!不过,你得把人生这俩字从脑子里抠掉。我没力气跟你纠缠这个问题了。我很疲倦,也很冷,酒帮不了我的忙。”

1942年冬天,我又拜访过一次他。没过两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去世时年仅43岁。那年我刚刚步入教师的职业生涯,也就教了二三周课的样子。因为工作中碰到了什么难题,好像是刚收到一车柴,我对木杠子的加工和教室取暖等事项不甚了解,所以登门就教。记得念书那阵子第一次劈柴,我们学校大点的孩子赤膊上阵,但见手起斧落,四周木屑乱飞;他背靠篱笆站在旁边,现场指导我们的工作。此情此景,虽经岁月侵蚀,仍难以忘怀。好几个月没见他的面,那次我去的时候,看到他精神十分萎靡,身体虚弱,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一位女性亲属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但有登门探视的客人,不管黑人、白人还是半黑不白的人,他的亲属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我去的时候,她将我让进了屋,随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我的老师当时正靠着炉子取暖。事实上,他家的壁炉没断过火,冬春两季都烧得旺旺的。我们握了一下手,他那只大手瘦骨嶙峋,摸上去冰凉。那天他话说得很少,咳得很多,给人奄奄一息的感觉。“我们上周收到了一车柴。”我告诉他。“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他说。“现在我才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了。”我说。他点了点头,咳嗽了一阵子。他一身的暮气,似乎不想张口,可我谈兴正浓,不想就此告辞。“给我提点建议吧?”我真诚地问。“没这个必要了。”他说,“尽力而为即可,好坏还不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