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次探监(第2/3页)

杰弗逊独占最靠里的那间囚室,一间空房将他与其他难友隔开了。我们走近他的牢门口的时候,他正躺在木板床上休息。年轻狱警打开大锁,放我和爱玛小姐进去。年轻狱警解释说探监只有一个小时,其间,牢门照锁不误。时间一到,他就过来开门赶人。爱玛小姐感激不尽,说了一大堆好话,年轻狱警锁上大门走了。杰弗逊一直瞅着天花板出神,头也没抬,脸也没转。

“你还好吗,杰弗逊?”爱玛小姐先开口了。

杰弗逊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囚室不大,6英尺宽、10英尺长,一张金属行军床摆在一角,铺着薄薄的褥子,外加一条羊毛毯;室内附设一间厕所,既没有安装坐便器,也没放厕纸;浴缸久未清扫,尘封垢积,颜色发黄;一副金属托架上面搁着一只盆子、一个锡杯、一柄汤勺;屋顶正中央挂着一盏同样脏污不堪的白炽灯;与牢门相对的那面墙上开了一眼窗户,隔栏远眺,一株枝叶婆娑、光影斑驳的无花果树,还有隐在其后的法庭依稀可见。窗户开得太高,地面及低矮一些的建筑物都藏在下面,难见真容。

“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爱玛小姐说。

我们从进门就一直站着,因为囚室里没有座位。

“你过得好吗?”她问道。

杰弗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样子,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他的头发宣判之后就没有梳理过,很长很乱。我暗自寻思着:下次探监一定给他带把梳子。

“我跟魏金斯教授一起来的。”爱玛小姐说,“我带了点炸鸡、面包、煎甜薯,还有茶糕。”

他眼皮朝上,无动于衷。

“杰弗逊,你不让我坐一会儿吗?”

他目光呆滞,视我们如无物。

爱玛小姐将携带的东西放在地板上,歪着身子坐到行军床的一角。窄窄的床沿容不下她宽阔的身躯,也真难为她了。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杰弗逊的额头、头发。

“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吗,杰弗逊?”她几乎是在哀求了。

他还是不声不响,爱玛小姐又抚摸起他的头发来。

“跟我说句话,行吗?你是不是不想见魏金斯教授?”

他没有回答。

“那你是不是想跟魏金斯教授单独说话,嫌我碍手碍脚?”

他的嘴巴依旧闭得紧紧的。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看她副表情,只差没有哭出来了。我尴尬至极,就当没来这里。

“把那个篮子递给我,格兰特!”她说。

她从我的手中接过篮子,取出一只褐色粗纸包装的炸鸡。她小心翼翼地剥开外层包装,撕下一条鸡腿举到杰弗逊的眼前。

“看我带的东西!”她热切地说,“你最爱吃我做的炸鸡了!还有甜薯、茶糕呢,你稍微吃点?”

“没用。”他躺在那里,淡淡地回了一句。

“什么没用?”

没有回答。

“什么没用,杰弗逊?”

“什么都没用。”他瞅着天花板,没心没肺地说。

“你觉得没用,我可不觉得,杰弗逊。”她说,“对我来说,你比什么都有用。”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空洞的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不辨不识,无知无觉。

“杰弗逊?”

“鸡肉就是尘土,尘土就是鸡肉,我都无所谓了。”他说。

“不,杰弗逊,话不能这么说,鸡肉怎么能叫尘土?”

“好坏一个样,”他说,“没什么打紧。”

“你说我做的炸鸡吗?”她越听越迷糊了,“我尝尝!”她咬了一小口,“一到星期天,你就嚷着要我做炸鸡。”

他一声没吭。

“吃块甜薯?”她恳求道。

杰弗逊没理她。

“鸡肉、甜薯不吃就算了,吃点茶糕?我知道你最喜欢茶糕了。我没带酸酪,不过……杰弗逊,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他们什么时候下手?明天吗?”

“下什么手,杰弗逊?”

他直眉瞪眼地望着天花板,神游物外,表情木然。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杰弗逊?”

他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头略偏了一点儿,不过身子像钉在床上了一般,纹丝未动。他身上最灵活的部件就属那对眼珠子了,还斜斜地直瞪到眼角。看那眼神,他似乎对爱玛小姐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丝毫不解,甚至连她是何许人都不知道了。呆望了一阵教母,他将目光转向我这边。他没说话,但那双遍布血丝、眼珠暗褐的大眼睛明明在说:你该明白我那话的意思吧?他眨巴着眼睛,似在等待我的回答。我回望了他一眼,不敢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从我的眼中读透了我的心思,我是理解他的。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他问道。

“跟谁?”他猛一问,我不明所以。

他冷冷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满含着嘲讽的意味。他那双眼睛太大,太茫然。他那白眼珠上数不清的血丝,每一道都记录着长夜不眠的焦思。这双绝望的眼睛正对着我,如此冷漠,如此凄凉。

“你就是干那活的人吗?”他问道。

“干什么活?”我一头雾水。

他用那双褐色的、布满血丝的大眼睛,如嘲似怨地望着我。

“拉那个开关的?”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无期待地说道。

“什么开关?”爱玛小姐问道。

杰弗逊没理老教母。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清楚我这是装腔作势、心怀叵测。

“他是魏金斯教授,你的老师呀!你说的开关是怎么回事?”她追问道。

他转过头去,望着天花板想他的心事去了。

年轻狱警的身影出现在囚室之外的时候,爱玛小姐正斜倚在杰弗逊的床头,言未尽意,身重难起。不过杰弗逊的姿态出现了一点儿小调整:他背转身子,面对水泥灰墙侧身而卧。爱玛小姐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我走了,杰弗逊。”她说,“我们过些天再来看你。”

年轻狱警打开牢门,放我们出去。

“我可以把食物留在这儿吗?”爱玛小姐问道。

“当然可以。”年轻狱警先生说。

“他吃不完的话,您能分发给那些孩子们吗?”

“行!”年轻狱警慨然应允。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锁上了大门。

“我走了,杰弗逊。”爱玛小姐扭过头,向囚室内投去最后一瞥。

他面壁高卧,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啊,我的上帝!”爱玛小姐按捺不住,突然放声大哭,“啊,上帝,保佑我们,保佑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