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爱玛小姐的愿望(第2/3页)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力气去那里。”她说,她的声音十分干涩、低沉,这回她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因为伤心过度,早就哭哑了嗓子,“就看你们的了,你,还有安布罗思牧师。我希望……我希望……我只望你们俩话能说到一块,别老是闹别扭。”
我心痛如割,扭头望向别处。等我回过神,鼓起残存的那点勇气再次面对她的时候,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死死地瞅着我,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我保证了事事配合安布罗思牧师,即刻起身找薇薇安去了。薇薇安站在厨房的门口,和我的一群学生有说有笑的,聊得十分投机。
“魏金斯先生,她是你的女朋友吗?”一个小男孩看我走近,仰起小脸坦然发问。
“是啊!”我回答道,“你不会跟我抢吧?”
“先生说哪儿去了?”那个小男孩似乎吃了一惊,“我不要,先生,她太老了。”
薇薇安哑然失笑。
“咱们可以动身了吗?”我问道。
薇薇安将手中的空咖啡杯拿回厨房,又跑到卧室里跟主人道了一声别。在她返身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爱玛小姐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的左右。
“我想喝烈酒。”一到门外,我便闷闷不乐地说,“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一点儿?”
“没有。“薇薇安说。
“现在什么时间?”我问道。
“7点半……8点差一刻。”薇薇安没有看表,随口答道。
“还早,我陪你进城吧!”
“没近一点儿的地方可去吗?”
“除了那家街角小商店的后堂,我想不到咱们可以栖身的地方,你明白我的心思。”
步出大院,眼前骤然变黑。我和薇薇安一前一后,顺着排水沟一步步挨近我们的汽车。我先打开薇薇安的车门,她一头钻进去并摇下了车窗。
“我们彩虹酒吧见!”我吻了吻她,叮嘱道。
我将薇薇安带到一个相对宽敞的地方,指引她打转方向,随后发动起自己的汽车,循着她车后闪烁的尾灯,驶出了村子。
20分钟后,我们俩已经进了贝荣纳的彩虹酒吧,拣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我点了一瓶勾兑白兰地,雪莉给我们上了一瓶半品脱装的克利斯丁兄弟牌烈酒,外带一壶水、一碗刨冰、4只高脚玻璃杯。我们先斟了两杯白兰地一口气喝了下去,再用另外的两只杯子兑了冰水,同样是一饮而尽。
“我觉得爱琳对你有那个意思。”薇薇安突发感慨。听她那口气,这句话在她的心里压很久了,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她跟我姨姥一样,都关心我。”我故作无知。
“她俩不是一回事。”薇薇安说。
“爱我的人多了,比爱琳小的比比皆是,比姨姥老的也大有人在,”我说,“可我只爱一个女人。”
“你看出她对你的爱了吗?”薇薇安严肃地问道。
“当然。”我嘴上说得顺溜,心知这是偷换概念、避重就轻。
“我在澄清一个事实,”她说,“我没开笑话。”
“我也是实话实说。”我说,一杯热酒下肚,我的情绪好多了,“爱琳爱我,姨姥爱我,左邻右舍都爱我,他们把你当成了潜在的威胁,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我抢走,这有什么不对吗?”
“别跟我说其他人,我不懂。”薇薇安说。
“人之常情,你怎么会不懂。”我说,“只要是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远走高飞,孩子没有多余的。”
“我没说人人,我只说爱琳一个人,”薇薇安说,“褐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的那个女孩。”
“褐眼珠子?”我追问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薇薇安说。
“你该不会吃一个小孩子的醋吧?”
“她怎么回事?”
“她有什么事?”
“她爱上你了吗?”
“我那么蠢吗?见鬼!”我嘴硬心虚,连忙喝下一大口白兰地掩饰。
“有没有这回事?”
“你还不懂我的心吗?”
“我就懂小姑娘的心——我有经验!”薇薇安说,“你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吗?”
“我懂小姑娘,也懂老太太。”我说,“顺便问一句,你到底给爱玛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老人家打量你的眼神都那样了?”
“我说,我每天都为他们两个人的灵魂祈祷。”薇薇安说。
“这话说得好,恰中老太太的下怀。”
“别打岔,”薇薇安说,“咱们继续聊爱琳。”
“爱琳还有我姨姥对我的感情,跟爱玛小姐对杰弗逊的感情一样。”我辩解道,“爱玛小姐含辛茹苦抚养杰弗逊长大,他就是她的希望、她的骄傲。过去他有过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爱玛小姐也都不以为意。可现在不同了,她要杰弗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捍卫自己的尊严,挽回她的面子。我的姨姥、我的学生爱琳有求于我的,正是因为这个。爱玛小姐清楚,路易斯安那州将无情地夺走杰弗逊的生命,她只望教子在魂归天堂之前,给她留下一点儿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伴她度过风烛残年。爱琳和姨姥也深知,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但是,就这么任我远走高飞,她们又心有不甘,所以我跟杰弗逊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我们都是亲人的骄傲。你知道我坐在爱玛小姐床头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要我跟安布罗思牧师处好关系,齐心协力做杰弗逊的思想工作。她没有将教育杰弗逊的重任一股脑儿推给安布罗思牧师,而是极力拉我下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她关注的不仅是杰弗逊灵魂的救赎,她想让杰弗逊站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自知来日无多,他们很快就要在天堂里见面了,可是只要一息尚存,她不想让自己一生的希望变成噩梦。这些,你懂吗?”
“不懂。”薇薇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懵懵懂懂地说。此刻,她已是意兴阑珊、无心饮酒了。
“我向你介绍一下情况。”我发觉喝过的白兰地开始上头了,“这么说吧!我们黑人从蓄奴制时代起,就没有担当过保护自家女人的义务。有的人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一个人跑出去浪迹江湖;留下来的那些人也是饱尝艰辛,永无出头之日。家里添了男孩,大人们无不寄予厚望,期待孩子长大成人后改变现状,撑起一个完整的家。凡此种种,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年轻力壮的外出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一半个男人纵有万丈雄心,也撑不起家乡的一片天。折腾上一阵子,到头来照样卷铺盖走人。看你这脸色,你好像很不认同我的观点。我还是就事论事,给你列举一点儿具体事例。爱玛小姐最大的愿望,就是借助我和杰弗逊那点绵薄之力,颠覆300余年来陈陈相因的恶俗,挺起胸膛做一回人。过些日子身体一好,她可以跑到小教堂里大肆张扬:‘看,我早说过了——他是个男人!’早上出了这口气,就是下午咽气了,她也可以含笑九泉。她现在什么都不图,全部希望都押到杰弗逊行刑日的表现上了。他要是软成一摊泥,爱玛小姐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行将就木的老人,要说找一个能给她撑体面的黑人,这辈子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