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临刑前的最后一堂课(第2/3页)

“杰弗逊,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叫作英雄吗?”我们又迈开了步子,“为了他人的利益赴汤蹈火,这样的人才是英雄。别人做不到、不愿做的事,有的人做到了,所以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英雄不问出处,他们用自己的高风亮节,证明自己有别于芸芸众生。”我们又绕到了餐桌的旁边。我低声细语,直到走出他们的监听范围,“我这种人注定成不了英雄。我是个教师,可我不喜欢教书。我之所以走上三尺讲台,是因为念过大学的南方黑人除了教书,没别的事可做。我不喜欢教书,我痛恨这个职业。在这个狭小圈子活,跟我的理想格格不入。我想过逃跑,想过抛弃一切尘世牵绊、跟自己的女人相濡以沫过一辈子。”

“这不是英雄所为。英雄人物乐于奉献,他们时时处处为所爱的人着想,因为他们深知,举手之劳,往往能使朋友的生活更加美好。我不配当英雄,可我希望你拿出一点儿勇气,做一个这样的英雄。你可以给她、给我、给村里的孩子们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一些只有你才拿得出来的东西。可惜他们看错了对象,把本来属于你的品质安插到我的头上了。那些白人都说你没英雄气概,说你是猪,不能当人看。我相信他们看错了,你有这个潜质。只要是个人,谁都有当英雄的愿望。”

“那些人看起来高高在上,其实比我们强不到哪儿去,杰弗逊,他们其实还不如我们。他们诈唬得很,无非是拉大旗做虎皮,以贬损他人抬高自己。我希望你拿出一点儿气节,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在他们看来,你不过是千千万万黑奴中的一个没心没尊严,也不懂爱自己的同类。你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颠覆他们的观点。这方面离了你不行,我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我过的是循规蹈矩的生活,面对的是波澜不惊的岁月。除了教学生读几句书、写几个字、算几道题,别的就不敢奢望了。尊严、身价、爱心,这些跟我不沾边。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高层次的精神追求,黑人理解不了。‘黑人嘛,学会写个名字、掰着手指头算一下简单的数字就行了。’我没信这个邪,咬紧牙关念完了大学。可最终结果又是怎样的呢?我只能说追悔莫及。”

我们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餐桌,围桌而坐的那三个人竖起耳朵,屏声静气地听我们说话。我故意不说话,直到走出他们的探听范围,这才接着讲了下去。

“杰弗逊,你知道什么是神话吗?”我问道,“人人信以为真的古老谎言,这就是神话。白人自以为比地球上其他的种族高一等,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神话。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一个有思想的黑人站出来,彰显人性无关种族、优劣不分黑白的至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的种族主义神话就会灰飞烟灭,我们世代为奴为仆的命运就会改变,他们也失去了要求我们安于现状的理由。如果我们自己不挺直腰板,不奋起自救,他们便可以悠闲度日,高枕无忧。我无力挺身而出,安布罗思牧师也不能跟他们分庭抗礼,可我不想看到你继续做沉默的羔羊,任人宰割。”

“我想让你站起来,打破白人编造的神话。我想让你——是的,就是你——剥掉他们的伪装。我想让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你是个人,一个连他们都难以望其项背的真正的人。还记得那个所谓的陪审团吗?你能把他们当人吗?记得那个法官吗?他是人吗?州长又怎样,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按规则出牌,而这个规则,是他们的祖先几百年前炮制出来的。他们的祖先声称,我们是半人半兽。时至今日,他们还信守这样的观念。盖德利警长是这帮人中的一份子,他叫我教授只是口头敷衍,心里没把我当回事。他把安布罗思牧师也叫牧师,但根本不尊重他。我给他看过这回给你带来的笔记本、铅笔之后,他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笑吗?他认为给你送这些东西没意义,纯属浪费时间和金钱。猪爪子夹笔,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我们俩停下了脚步,他的头依旧垂得低低的。

“拜托了,杰弗逊,你倒是看看我!”我说。

他的头缓缓地抬了起来。他在哭,泪水顺着他那张黑色的面庞,涌泉一般簌簌滑落。他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先擦了擦一只眼睛,再横过鼻梁擦另一只眼睛。

“我需要你。”我说,“我现在对你的需要,远大于你任何时候对我的需要。是的,我很迷茫,我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活。我想离家出走,可我不知道去哪里,去了又如何。我知道这里需要我,可我要是在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泥足深陷,不能自拔,那就等于慢性自杀。我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指点迷津,给我的生命赋予意义。我希望你做我的带路人,告诉我以后怎么办。我不是英雄,我过的是蝇营狗苟的生活。除了空谈,我没法给你提供更大的帮助。只要你肯挺起胸膛做人,我们就可以打破白人的神话。你将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你将比任何你见过的人都崇高、伟大。”

“请听我说,因为到这个份儿上,我只会说藏在心底的话。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机会,你要证明自己是整个农场最有价值的人,甚至比这整座小城里所有的人都高大。只要你肯努力,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法瑞尔先生怎么做弹弓的,你不止一次地看过吧?!半截破木棒,经他的手劈砍锛削,变得轻灵光滑,焕然一新。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你看得比谁都清楚。不单是看,你还用过一副他制作的弹弓,我亲眼看见你拿着玩耍的。那么精美的东西,却雕自朽木。墙角处、大路边,材料俯拾即是。我们正是这样一截半段的枯木,随波逐流,浑身泥污。直到有一天,我们人人自新,个个图强,世风才会大变。我现在还是流枝漂木,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不一样,你的肩上压着我们的担子,你的身上寄托着我们的希望。我、你教母、孩子们,甚至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眼巴巴地看着你。我问你,杰弗逊,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杰弗逊望着我,带着一脸的痛楚和悲凉。我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他可能多有不解,但他受到了触动,并且是灵魂深处,因为此刻的他悲情难抑,涕泪长流。

我的兄弟在哭泣,为他的命运;我也在哭,不是因为我叩首问天,看透了这个世界的黑暗,是因为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当他透过泪水迷蒙的眼睛看我的时候,他是否看出了我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