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牧师的箴言(第2/2页)

“随你怎么说,牧师。”

“文化人,我才是名副其实的文化人,小伙子。”他拍着胸脯说,“我知道你这样的人看不起我,但是——”他又拍起了胸脯,“我比你有文化。”

他死盯着我,似乎在权衡对我是饱以老拳好呢,还是厉声指责好。

“悲哀啊,悲哀,何时回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门宣泄着一腔悲愤,“到处都是悲哀的海洋,何时才能到达彼岸?当这个世界只剩下悲哀,哪里才有喜乐?没有,永远找不到!除非上帝降临这大苦大悲的红尘。上帝说,彼岸有喜乐,她相信了,痛苦消失了,快乐降临了。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吗,小伙子?”

“我在洗耳恭听,牧师。”

“你的耳朵是听了,心听进去了吗?不,你洗的是耳朵,你没洗心。”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脸色阴沉,双唇发颤,看来气得不轻。难为他控制得那么好,音量不大不小,既给我颜色看看,又不惊扰厨房里的街坊邻居。

“你要把杰弗逊的灵魂带到地狱里去,我不答应!”他说,“我要拼尽全力跟你斗争下去。我知道,胜利最终属于我!”

“跟我斗争没必要,我不会跟你争夺他的,牧师。”我告诉他,“如果你不希望我影响杰弗逊,我可以不去那里。”

“你不能半途而废。”他点了点秃头,极力控制着情绪低声说,“我们都欠她的,你欠得不比我少。”

“我谁也不欠,牧师。”我扭头望着窗外,不咸不淡地回应道。

他抓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扳转过来。

“你不能拿冷脊背给我看,小伙子!”

“我有名字,我叫格兰特。”我回敬道。

“你像个文化人的时候,我叫你格兰特。你要是再能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我还愿意叫你格兰特先生!”他的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我很想一把拨开。但他是牧师,和我一样是黑人,最终我还是隐忍未发。他大概读懂了我的心,那只手慢慢地松开来,缩了回去,“你以为只有你想到打退堂鼓?爱玛小姐没想过吗?人活一辈子,谁没经历过彷徨、没想过放弃?她现在就想放弃,你知道吗?你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吗?杰弗逊这一走,她离大限之日也就不远了。我敢保证,她连一年都熬不过去。我要让她相信,杰弗逊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会在天堂里等她。没有你的帮助,这一切就无从谈起。”

“我怎么帮?”

“让杰弗逊在死前给他教母下跪。告诉他,他欠着他教母一个跪。他现在只听你的话,我说了没用。”

“不,我不会劝说他下跪的。”我说,“我会劝他听你的话,但我绝对不提下跪的事。我的使命是帮他站起来,而不是叫他跪下去。”

“你认为人只能站,不能跪吗?”

“我看不出下跪有什么意义。”

牧师后退一步,秃头和脸连成一片,映着汗渍闪闪发光。他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似要说出什么话来,却又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一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样子。

“你迷路了,”他说,“毫无疑问,你迷路了!”

“是的,先生。芸芸众生,都是迷途羔羊,我也不例外。”

“不是众生,你揽得太宽了!”他说,“我没有迷路!”

“你是幸运儿,牧师。”

“我不会让你把他的灵魂带进地狱。”

“我跟你一样,也希望他的灵魂能升入天堂,牧师。”

“你心里有天堂吗?”

“没有,牧师。我不相信天堂。”

“你自己都不相信,怎么能让人家信服?”

“离经叛道的那些话,我不会在他跟前说的。”

“他要是问起你到底有没有天堂,你怎么回答?他要是在你送的本子上写天堂,你看了怎么处理?”

“我就说自己不清楚。”

“你是老师!”

“是的。我学的是教书,教学生掌握读、写、算的技能,不是宣讲福音。他要是跟我打听天堂的事,我会拿别的话搪塞。”

“他要是问你本人相信天堂吗,你怎么回答?”

“但愿他不提这样的问题。”

“你不会直接说相信吗?”

“不,牧师,我不会扯这样的弥天大谎。在杰弗逊生命的尽头,我不忍心欺骗他。无论基于怎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在他面前再撒一个谎。”

“全然不顾爱玛小姐的情面吗?”

“谁的情面都不行,先生。”

牧师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他那颗秃头。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我,疲惫至极。

“你自以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其实不然。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被迫撒谎的人吗?你以为我没面临过这样的尴尬吗?”

“这我不知道,牧师。”

“不,你了如指掌。知道就是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不起我,因为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个谎言欺世的人。悼亡活动中我撒谎,葬礼上我撒谎,婚礼上我还是撒谎。是的,我撒过很多谎。我粉饰死者,是为了告慰生者。读写算的功夫再好,也治不了心痛,你认为上大学就为了这个?不是!他们打发你上大学,希望你掌握真正的本领,扶危济困,起死肉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该撒谎就得撒谎。走一路,撒一路的谎,这就是人生。你沉疴在身,还安慰自己说感觉好点了,这是撒谎;本来浑身上下不舒服,还在亲友面前装硬气,声称没什么大碍,这也是撒谎。各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担子,你撒谎,就是不想把自己的痛楚强加给别人。你姨姥天天在撒谎,你知道吗?她暗中受罪,明处逞强,才供你读完了大学。她手上滴着血摘棉花的时候,你不在,我见过;她锄地砍甘蔗弄得两手老茧成痂,你没看到,我看到了;她跪在教堂里,面对耶稣大放悲声的时候,你没听到,我全听到了。你看过她膝盖上的累累疤痕吗,小伙子?你当然没看到,因为她不想让你见证她的苦难。我跟你的思想境界不一样,差别就在这里;我说我受过教育,你是个愣头青,根源也在这里。我了解自己人,我清楚他们的人生之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知道他们一天天地欺骗着自己,希望付出的爱最终能得到理解、得到回报,用那份落日晚景下的温馨,抚平一生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