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我的灵魂永不下跪(第2/3页)

大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有几个大点的女生还在膝下垫上了围巾、手帕。我拿起尺子走出前门,心里一片茫然。我心里惦记着杰弗逊,漫无目的地走在通向村落的大路上。12点差2分。我竭力遏制着自己的思绪,尽量避免胡思乱想。可是,我奔走半年之久、长期占据过我全身心的事情,说放下,如何放得下?单凭个人感受,我觉得这半年来,我在狱中度过的光阴,远比学校里长。

这会儿他在哪里?站在窗户下面望天吗?躲在床上看天花板吗?站在门口等狱警吗?他的心情又是怎样的?他害怕了吗?他哭了吗?那帮人是不是正赶往囚室,准备把他从那间他人生最后的庇护所里拉出来,剥夺他的生命?他是跪在地上讨饶,恳求他们再让他活一会儿,还是挺直脊梁站在众人的面前?

我为什么没去那里?我为什么不跟他并肩携手?我为什么不揽住他的腰,给他最后的人生一点儿慰藉?为什么?

我为什么躲避孩子?为什么不跟他们跪到一处?为什么?

亨利·皮乔特家的篱笆墙外长着一株茂盛的胡桃树,遮天蔽日,浓荫如盖。一道水沟,横在进村的大道和篱笆之间。从我记事起,这株大树下面就是村民聚集之地。有些人没事喜欢拿几个小钱,攒聚到树下打牌聊天;有些人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就站在树下乘凉或者避雨。我买车以前也没少去那里,不过我去的目的多是等公共汽车。司机大老远就会按喇叭,我听到动静再出门,从从容容地穿过马路,也不担心误了乘车。寒来暑往,这地方从来没断过人。可今天不同了,今天我没有同伴。今天的老树下,只有我孤身一人。

我的身后是亨利·皮乔特家灰白色的老宅,地基打得深厚,屋宇撅出地面老高。虽经百年风雨的侵蚀,亨利·皮乔特家的前院里静悄悄的,主人的汽车停在草坪上。如果有消息传过来,他肯定第一个知道,说不定他还会出来走动。我在大树下拣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时察看着周围的动静。

估计12点15分了,可我不想看表。他们动手了吗?他还揣着双手在床上枯坐吗?他正站在门口倾听走廊里的声响吗?或者,他已经走了吗?

我不愿相信、不能相信这一切。如此冷血地谋杀一个同类,那些人的上帝、那些人的法律,何以令我敬服、让我奉若神明?不要说上帝保佑这个国度,不要拿扬善惩恶一类冠冕堂皇的话蒙蔽世人的心智。他的罪行是谁定的?认定他有罪的是谁?我、牧师、哈里·威廉姆斯、法瑞尔·贾洛、我姨姥,还是薇薇安?不,他的罪不是同类定的,说服不了我。

然而,判决摆在眼前,他们不得不服。即使身被枷锁,也求一时心安,所以他们不能怀疑判决的公正性。心安,身自安。我知道做奴隶的滋味,我就是奴隶。

我回望了一眼身后,亨利·皮乔特家的院子沉寂依旧,差不多12点半了吧,可我不想看表。

几步开外,堆着一大垛牛鞭草。天天在这一带走动,那么大的草堆居然没留意到。要不是一只斑点黄蝴蝶落上了草尖,说不定这回我照样视而不见。我的周围没有鲜花,自然也没有香气,是什么招来了蝴蝶?路两边高悬的电线,壕沟里零星的花草,稍远一点儿更有亨利·皮乔特家繁花如织的花园,这只小尤物为什么不去那儿,偏偏要在一堆干草上停留?它两翼微舒,倏然又合上;再次舒展开来,翕动片刻,又叠到一起直直地竖在后背上。伫立未久,它的翅膀忽闪了两下,翩然飞过壕沟,消失在短篱浅巷之间。多美丽的生命,却与我失之交臂,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

一条生命消失了,我心里默念着。是的,一切结束了。

又过了好几分钟,我还是没等到亨利·皮乔特出现。我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眺望着公路另一侧的圣查尔斯河。河水缓缓地流淌着,如此清澈,如此宁谧,宛若新裁的一段蓝天。微风不起,河岸上柔柳依依,柏枝间寄生藤悬垂,与岁月的河流相顾默然。驶往贝荣纳的公共汽车拐过一英里外的大弯,喇叭声隐约可闻。我望了一眼亨利·皮乔特家的大院,转身离开。明知一切结束了,可我想听到确切的消息。我一路走一路回头,亨利·皮乔特始终没有露面。除了大路上踽踽独行的我,还有停靠在姨姥家大门外我那辆灰色的小汽车,整个村子阒无人踪,一片死寂。

我时不时用戒尺抽打着大腿,走在春草漫径的土路上。走到教堂附近,我停下脚步伫望着村头。爱玛小姐家大门紧闭,窗帘低垂,跟我出来的时候一个样子。该结束的已经结束了,也许她还没意识到。

跨入大门之前,我回望了阳光下的村落最后一眼。一辆汽车顺着村间大路向我开过来,为防扬起太多的尘土,车子开得很慢。那车不是安布罗思牧师的,也不像亨利·皮乔特先生的座驾。我退到沟壕里,看那车徐徐驶到我的身边停了下来,才发现来人竟是保罗。我们对望了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专程赶过来向我通报情况的。我站着没动,看他在副驾驶座位上的一堆杂物中翻拣什么东西,找到后开门下了车。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看样子是我送杰弗逊的那本。我两腿发软,寸步难移,呆呆地看着他向我靠近。

“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保罗直直地望着我,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内敛,是我在与他的数面之缘中从没见过的。他将笔记本交到我的手中,怔怔地望着我,目不斜视。

“有空聊一会儿吗?”他问道。

“有,但我先得去一趟教室,孩子们还跪着祈祷呢,我马上回来。”

我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教室内的过道,两边的学生齐刷刷地抬起头,看着我走上讲台。我告诉他们仪式结束,大家可以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有些学生跪酸了腿,拿手不住地揉着膝盖。我向他们展示了一下杰弗逊的笔记本,三言两语交代完这本笔记不平凡的来历并言明稍候宣讲、讨论。我嘱咐大家保持肃静,以客人在外等候为由出了教室,把维持课堂秩序的任务交给了爱琳·科尔。

我和保罗顺着村间小道默默地走着。我等着他说话,可他三缄其口,只顾埋头走他的路。

“执行过程很顺利,没出一点儿差错。”他终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我们肩并肩走在大路上,他抬头直视着前方,我低头望着脚尖,“他有点儿发抖,不过没反抗没挣扎。”

保罗沉默半晌,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往前一步才收住脚,回过身来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