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12/53页)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馆。他决心到环城马路所有的饭店去找她。为了争取时间,当他到一些饭店去的时候,他就打发他的马车夫雷米(里佐画中的洛雷丹诺总督)上另一些饭店,如果他自己找不着,就到指定的地点去等马车夫。马车夫不见回来,斯万心里直翻腾,仿佛一会儿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在那里,”一会儿又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哪个咖啡馆里面也找不着。”眼看天色已晚,也许今晚可能以跟奥黛特相会而告终,这就可以结束他的焦灼;也许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头,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马车夫回来了,可是当他在斯万面前停下的时候,斯万并没有问他“找到夫人没有?”却说:“明天提醒我去订购劈柴,看来家里的快用完了。”也许他心里在想,如果雷米在哪个咖啡馆看到了奥黛特还在等他的话,那么这个倒霉的夜晚就已经被一个业已开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着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经到手、妥善收藏、万无一失的幸福了。不过这也是出之于惯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体缺乏灵活性,当他们要躲避一次冲撞,把他们行将烧着的衣服从火苗边拽开,要作出一个紧急的反应时,他们却不慌不忙,先把原来的姿势保持一会儿,仿佛要从这个姿势中寻得一个支点,一股冲力似的。斯万这会儿则是在心灵中缺乏这么一种灵活性。假如车夫对他说:“夫人在那里。”的话,他多半也会这样回答:“啊!好,好!让你跑了这么多路,我没想到……”并且继续谈订购劈柴的事,免得让他看出自己情绪的激动,同时让自己有时间从不安转入幸福。
车夫再一次回来告诉他,哪儿也找她不着,并且以老仆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见:“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当雷米带来他最后的、无法改变的回音时,斯万尽可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这次当他看见他打算要他放弃希望,不再寻找时,他可就装不出来了。他高声叫道:“不,我们一定得把这位夫人找到;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要是她没有见着我,她会十分懊恼的,这可是件大事,她会生我的气的。”
“我可不明白,这位夫人怎么会生气,”雷米答道,“是她没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说要到普雷福咖啡馆,而她又不在。”
这时四面八方的灯火都纷纷熄灭了。在林荫大道的树荫下,在神秘莫测的黑影中,越来越稀少的行人在踯躅,几乎分辨不出来。不时有个女人的身影走到斯万跟前,在他耳边嘟嚷两句,请他送她回家,把斯万吓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从这些暗淡的身子边擦过,仿佛是在黑暗的王国,在鬼魂丛中寻找欧律狄克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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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律狄克是希腊神话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伤而死,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亲身到了冥界。
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有时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我们这会儿乐于与之相处的那个人,她的命运就算是定了,我们从此爱的就是她了。在这以前,她是否比别人更合我们的心意,甚至仅仅是跟别人同等程度地合我们的心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对她的兴趣应该专一。假如她不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对跟她相处的种种乐趣的追求,在我们身上突然由一种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时,这个条件就实现了。
这个需要以她本人为对象,这是一种荒谬的需要,是这个社会的法律所不允许实现,所难以宽解的一种需要——这就是要占有她的那种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万让雷米带他到最后几家还没有关门的餐馆;这是他冷静地设想中的那个幸福得以实现的唯一条件;现在他不再掩饰他内心的激动,不再掩饰他对这次相会是何等的重视,于是答应他的马车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给以重赏,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个人抱着成功的愿望,就可以使奥黛特出现在内环路上的某一个餐馆似的——哪怕她这时已经回家睡觉了也罢。他一直赶到金屋餐厅,两次走进托尔多尼饭店,都没有找着;他又从英国咖啡馆出来,惊慌失措地大踏步赶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个街角等着他的马车那里,可就在这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就是奥黛特;她后来解释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馆没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厅吃饭去了,她坐在一个凹角里,没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马车。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惊。而他呢他跑遍了整个巴黎城,也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为要是死掉这颗心的话,对他自己未免过残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认为今晚这份快乐是不可能实现的了,现在它却成了再现实不过的东西;他自己并没有去忖度种种可能来促成这份快乐的实现,它纯粹是外来的东西;他也用不着绞尽脑汁来赋予它以现实性,这现实性是它自己产生出来的,是自己向他投来的。这个现实光芒四射,驱散了象梦幻一样飘荡在他心中的孤独之感;而在这个现实之上,他在无意之中构筑起幸福的遐想。这就象一个在晴朗的日子到达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样,对他刚离开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怀疑,这时他不去回顾这些地方,却听任迎面而来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终如一的蔚蓝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缭乱。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马车,让他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
她手上拿着一束卡特来兰,斯万透过她的花边头巾,看见她头发上也有同样的兰花系在用天鹅的羽毛制成的羽饰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丝绒的袍子,下摆张成三角形,露出白罗缎的衬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块也是白罗缎的插绣,上面也插了几朵卡特来兰。她刚从跟斯万的不期而遇的惊讶中恢复过来,马就踢到了什么障碍物,闪向一旁。他们两人都给震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她一声尖叫,吓得心突突地跳,连气也喘不过来。
“没有什么,”他对她说,“别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又说:“千万别说话,只消用手势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厉害。您上衣口上的花给震歪了,我来给您扶一扶正,您该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会掉出来,我想把它插牢一点儿。”
她从来没有见到男人对她这么彬彬有礼过,微笑着答道:“不,哪儿会啊,我怎么能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