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18/53页)

福什维尔是他早就认识了的,可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好感,而且长得还相当漂亮,就没有好气地答道:“真恶心!”他倒不是为了奥黛特的缘故而心怀妒意,不过那天他不象往常那样高兴,所以当布里肖讲起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的母亲,说她“跟金雀花朝的亨利生活在一起多年才嫁给他”这个故事时,他想让斯万敦促他接着讲下去,就对他说:“斯万先生,是不是?”那口吻倒象是在对乡巴佬讲话,或者是给大兵打气似的。斯万说,他很对不起,他对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毫不感兴趣,倒是有话要跟画家说。这就杀了布里肖的威风,使得女主人大吃一惊。原来画家那天下午去看了一位艺术家的画展,那是维尔迪兰夫人的朋友,前不久死了的。斯万想通过画家(他的鉴赏力斯万是很欣赏的)了解一下那位艺术家,他在前几次展览中震惊了观众的精湛技巧,在最后几幅作品中是否更进了一步。

“从这一观点看来,真是了不起,然而我并不觉得这种艺术形式很‘高级’,”斯万面带微笑说。

“高级……高到九天之上,”戈达尔煞有介事似地举起双臂插上这么一句。

举座纵声大笑。

“您看,我说得对不对,跟他在一起就没法子说正经的,”维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说,“在谁也预料不到的时刻,他冷不了给你来上一句笑话。”

然而她也注意到,只有斯万没有开颜。相反,他对戈达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笑他,感到很不满意。而画家吗,如果只有他跟斯万在场的话,是会帮他说句话的,现在却宁可就已故的大师的技巧说上两句,以此来博得席上的人的赞赏。

“我一直走到画幅跟前,”他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画的;我都把鼻子尖顶上去了。嗨!谁也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的,是胶?是宝石?是胰子?是青铜?是阳光?还是屎巴巴?”

“再添一得十二!”大夫待了会儿叫道,谁也不明白他插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是什么也没有用,”画家接着说,“这儿的谜跟《夜巡》和《摄政王后》那两幅画同样难解,那手法比伦勃朗①和哈尔斯②还要高明。这幅画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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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将意大利画家卡拉瓦齐的明暗对比法加以发展,形成独特的风格。《夜巡》为其杰作之一。

②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笔法流畅,有节奏感,色彩简朴而明亮,对后来欧洲绘画技法的改进有较大启发。《摄政王后》即出其手。

正如歌唱家已经唱到他所能唱到的最高音而只好改用假嗓子哼下去一样,他这会儿也只好含笑低语,仿佛那幅画美得反而有点可笑似的:“味儿好闻,上脑,叫你透不过气来,叫你全身痒痒,可你又说不上那是用什么画的,这简直是巫术,是骗术,是奇迹(说到这里他放声大笑),是不老实!”他打住话头,庄严地抬起头来,以竭力悦耳的深沉的低音找补一句,“可又是如此正派!”

除了当他说到“比《夜巡》还强”时引起维尔迪兰夫人的反对(她把《夜巡》跟《第九交响曲》和《萨摩色拉斯的胜利女神雕像》,看成是世上最伟大的三件杰作),提到巴巴这两个字时引起福什维尔环顾全桌,看他们对这话的反应,并且含蓄地、宽宏大量地微微一笑以外,其余的时间,席上的人除了斯万以外,全都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位画家。

等他说完话,维尔迪兰夫人眼看德·福什维尔先生第一次光临在餐桌上就如此兴致勃勃,高兴极了,她高声叫道:“你们看,他说得那么来劲,我真高兴。”又对她丈夫说:“你这是怎么啦?目瞪口呆地待在那里!你是听呆子。画家先生,他倒象是第一次听您说话似的。刚才您讲话的时候,他是一个一个字都记在心间,赶明儿要他复述您的话,他准一个字儿也落不了。”

“不,我这并不是扯淡,”画家说,他对他的成功十分得意,“看样子,你们以为我这是吹牛,是骗局;那我就领你们去看看那画展,到时候你们再看我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敢担保,你们看了比我还要兴高采烈!”

“可我们并不认为您是夸大其词,我们只是要您别忘了吃菜,要我丈夫也别忘了吃菜。再给比施先生来点诺曼底板鱼,他盘子里的已经凉了。我们不忙,别那么急着上菜。色拉待会儿再上吧。”

戈达尔夫人向来谨慎,沉默寡言,可是当她灵感一来,想起一句得体的话,她也不乏自信。她感到这句话会一鸣惊人,这就使她产生了信心,而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更多地是为了有助于她丈夫的事业。维尔迪兰夫人刚提起“色拉”这两个字,她就赶紧抓住机会:“莫非这是日本色拉?”她转过脸来,朝着奥黛特低声说道。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却显然是跟最新一上演就轰动一时的小仲马的那个剧本有关,她为说这既得体又大胆的话感到高兴,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象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似的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轻,然而难以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这位夫人是谁?她可很有机智,”福什维尔说。

“不,不过各位如果星期五一起光临,我们给各位准备日本色拉。”

戈达尔夫人对斯万说:“先生,说起来也许您会觉得我太土。我到现在还没看过那脍炙人口的《弗朗西伊翁》①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他是有幸跟您一起看的,我也觉得他不必为了陪我而去订票再看一次。当然,在法兰西剧院的晚上是从来不会虚度的,演出总是非常精彩,不过我们有很好的朋友(戈达尔夫人很少举出具体的姓名,只说“我们的朋友们”或者“我们的一位朋友”,拿腔做调,学着那不屑提那些不足道的人的姓名的那副架子,那种派头),他们有包厢,常想着带我们去看值得一看的新戏;我相信我迟早总会有机会去看《弗朗西伊翁》的,到时候就可以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了。不过我可得坦白承认,我是够傻的,在我所到的沙龙里,大家都在谈论那个倒霉的日本色拉。”看到斯万对她那件新闻并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感兴趣,她又加上一句:“大伙甚至已经开始有点谈腻了。可也得承认这有时也会引出一些挺有意思的想法。譬如说吧,我有一个女友,很漂亮,很吸引人,很出名,可也很怪,她说她就叫她家的厨子做过那种日本色拉;小仲马在剧本里说要搁什么,她就叫搁什么。她邀请了几位朋友去品尝。我可没有被邀请的福气。不过有一天她跟我们大伙都说了,看来那种色拉难吃得要命,把我们乐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当然,关键在于你讲的可乐不可乐,”看到斯万毫无笑容,她最后讲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