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35/53页)

“小梅梅,我可不太明白……你们不是一出她家就奔格雷凡蜡人馆的。你们先上别的地方去了。没有?哪!那就怪了!小梅梅,您真把我逗死了。她接着又上‘黑猫’,真是个怪念头,这主意是她出的吗?不?是您。那就怪了。这倒果然不是个坏主意,她在那里准有许多熟人?不?她跟谁也没有讲话?这就神了。你们俩就这么着呆在那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景象我倒能想象得出来。您真好,我的小梅梅,我真喜欢您。”斯万感到松了一口气。他有时心不在焉地跟一些不知道他跟她那档子事的朋友聊天,偶尔听到象“我昨天看见德·克雷西夫人来着,跟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句子马上就在斯万的心里化为固态,硬化成为水垢,划破他的心,从此不再离开,而象“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有讲话”这样的语句在他心里又是流动得何等顺利,何等润滑,何等通畅,又是何等易于吸收!不过再过一会儿,他又心想,奥黛特大概觉得他挺乏味,不然怎样宁愿去找那样的乐趣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呢?那些乐趣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固然使他安了心,却也使他痛苦,仿佛是被人出卖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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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麦克——马洪担任总统的七年期间(1873—1879)。

即使他无法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这也足以使他心中的焦虑平静下来;对这种焦虑,奥黛特的在场,在她身边的温馨之感是唯一的特效药(这种特效药久而久之加重了病痛,然而至少暂时可以镇一镇痛);只要奥黛特同意他呆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也就够了;在这宁静的等待的时刻里,另外一些由于某种魅力、某种魔法而在他心目中显得与众不同的时刻会来与之交融在一起。可是她却不同意,他只好回自己家去,在路上强制自己考虑种种方案,不去想奥黛特,甚至在宽衣的时候也在咀嚼着欢快的想法;他满怀明天能看到什么杰作的希望上了床熄了灯;可是一等他为了准备睡觉而中止对自己感情的控制(这种自我控制早已习惯成自然,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了),他就感到身上一阵寒战,不由得哽咽起来。他也不想问个为什么,擦擦眼睛,含笑对自己说:“敢情好,我都得了神经病了!”然后他还是不禁怀着极度的厌倦想到明天还得重新开始设法打听奥黛特到底干了些什么,设法运用一切影响,力求跟她见面。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以至有一天,当他看到腹部长了一个肿块的时候,他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这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他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他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

然而他还是希望能活到他不再爱她的时候,那时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向他撒谎,他也就终于可以知道那天他在下午去看她的时候,她是否正和福什维尔睡觉。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对她爱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怀疑使他不再向自己提出那跟福什维尔有关的这个问题,把这问题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就象是老毛病呈现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们暂时摆脱了旧的病状。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斯万弄醒了。

每天萦绕在他脑际的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见多识广,知道那些事情无非是寻欢作乐罢了),奥黛特却从不提供任何情况,他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着想看脑子也就空转了;这时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睑,就好象是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一样,然后彻底停止思想。在这一片茫茫之上却不时浮现出一些事情,隐隐约约地通过奥黛特而与她的一些远亲或者昔日的朋友有关,这些人她时常提起,说是由于接待他们而不能见他的;在斯万心目中,这些人似乎构成奥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由于她不时对他说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时的特殊声调,所以当他有病,他想到“奥黛特也许会到我家来”时,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个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这就不必请她来了,我怎么早没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马场的日子。还是等待时机提点能办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绝的事情,会有什么好处?”落到奥黛特头上而斯万不得不依从的那个上跑马场去的义务,在他看来不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佛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间接有关的事情都成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奥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这个人的问题时把这位陌生人跟她对他常谈的两三样重要义务连系起来,譬如她说:“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马场的那个朋友坐在同一个包厢”时,这个解释就消除了斯万的怀疑,认为奥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奥黛特以外还邀了别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想这些客人是怎么样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来的。啊!他是多么想认识把奥黛特带到跑马场去的那位女友,多么希望她也能把他带去!他是多么愿意把他所有的亲友来换一个能常见着奥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个修指甲的也好,是个店员也好!他愿为她们花费比为王后们还要多的钱。她们身上也体现了奥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难道这不正是对他的痛苦的镇痛剂吗?要是能在那些由于兴趣一致或者由于同样纯朴的天性而跟奥黛特保持友好往来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该多好!他是多么希望能从此搬到奥黛特从不带他去的那所虽然肮脏然而值得羡慕的房子的六楼长住,他情愿在那里假装是那个歇手不干的小女裁缝的情人,从此每天都能接待奥黛特来访!在这些平民区里,生活虽然简朴贫困,然而甘美、宁静而幸福,他真愿意永远住下去!

还有时候,她在碰到斯万以后又有一个他所不认识的男人向她走来,这时他可以在奥黛特的脸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维尔也在场时她脸上那种愁容。不过这种情况是罕见的,因为在不管有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闲言碎语而跟他会面的日子里,奥黛特主导的情绪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当年她刚认识他的时候,无论是在他身边还是不在他身边而给他写信的时候,她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字都写不了了”——她至少是这样说的,而且这种感情总有一点是真的,才有夸大的基础)。那时候她是喜欢斯万的。我们颤抖,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所爱的人。当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们手里的时候,我们对他们就能泰然处之,就能从容自如,就能无所畏惧。当她现在跟他说话,给他写信的时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属于她的那种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谈到他的时候拼命找机会用“我的”等字样,例如什么“您是我的一切,这是我们的友谊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诸如此类的话;她也不再跟他谈起什么前途,谈起什么死亡,说得好象他们不但同命运,还将要同生死似的。想当年,他无论说什么,她总是赞赏地答道:“您,您这个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样嘛”;她瞧着他那稍微有点秃顶的长脑袋(那些知道斯万的成就的人们心想:“要说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说帅,你瞧他那头发,那单片眼镜,那微笑!”),急于要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而不是力求当上他的情妇,她说:“我要是能知道这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那该多好!”现在啊,不管斯万说什么,她答话时总有时带点气恼,有时则显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啊,你这个人总是跟别人不一样!”现在她瞧着他那操心操得稍现苍老的脸(现在所有的人都是读了说明书才发现一部交响音乐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许人才发现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凭着这么一点本领,说“要说丑,他并不算丑,可他就是那么可笑,你瞧他那单片眼镜,那头发,那微笑!”凭着他们的想象,仅仅隔了几个月时间,就画出了一条分界线,一边是情人的面貌,一边是王八的嘴脸),说:“这脑袋瓜里想的是什么,我要是能以改变,叫它合情合理,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