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6/53页)

维尔迪兰先生请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在这里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礼”),再请年轻的艺术家坐上琴凳。

“不,不,别麻烦他,他到这里不是来受折磨的,”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谁要折磨他,我可不答应。”

“可这怎么叫麻烦他呢?”维尔迪兰先生说,“我们发现的那个升F调奏鸣曲,斯万先生也许还没有听过;他可以为我们弹弹那首为钢琴改编的曲子。”

“啊!不,不,别弹我的那首奏鸣曲!”维尔迪兰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样,哭得得了鼻炎,外带颜面神经痛;谢谢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你们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该卧床一星期的不是你们!”

这样一场小戏,每当钢琴家要演奏时总要演出一番,却总跟首次上演一样,观众都乐于观看,仿佛它说明女主人是何等独出心裁,她对音乐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边的人赶紧招呼在远处吸烟或者打牌的人,让他们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还象在国会辩论时的关键时刻中那样,嚷道:“听着,听着!”到了第二天,他们还直为没有到场的人惋惜,说头天那场小戏演得比平常还有意思。“好吧!好吧!”维尔迪兰先生说,“他就只弹行板吧!”

“只弹行板!你这是什么话?”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弄得我浑身瘫软的正是这段行板。你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这不就等于说在《第九》里只听终曲,在《大师》①里只听序曲一样吗?”

--------

①《第九》指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大师》指瓦格纳的歌剧《歌唱大师》。

戈达尔大夫还是劝维尔迪兰夫人让钢琴家演奏,倒不是说他认为音乐在她身上产生的激动是假装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她有些神经衰弱的症状,而是因为许多大夫都有这样一种习惯,当他们参加一个社交活动(他们认为它的成功与否更关重要),而他们奉劝暂时忘掉消化不良或者头痛的那个人又是这个活动的关键人物时,马上就把疾病的严重性说得缓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会闹病的,”他对她说,一面向她递眼色示意,“再说,如果您闹病了,我们也会照料您的。”

“真的?”维尔迪兰夫人答道,仿佛在这样的盛情所展现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让了。也许同时也因为,当她说她会病倒的时候,有时是忘了这是一句谎话,是一种病态心理。而病人时常不愿意为了少发病而处处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们可以不受惩罚地做他们高兴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强者手里,自己不必费力,就可以凭一句话或者一颗药丸而复原就行了。

奥黛特已经走到钢琴旁边的一张毛毯面子的沙发跟前,坐了下来。

“这是我的安乐窝,”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说。

维乐迪兰夫人看到斯万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请他站起来:“您在那里不舒服,您还是坐到奥黛特身边来吧。奥黛特,您能腾点地方给斯万先生吗?”

“多漂亮的博韦毛毯,”斯万在坐下以前说,他竭力要显得亲切。

“啊!您欣赏我的沙发,我真高兴,”维尔迪兰夫人答道,“您如果还想看到一张跟这张同样好看的沙发,那我就劝您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这种款式的沙发,他们从来就没有做过第二张。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会儿可以去看看。每一个青铜铸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图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得到享受,准能感到没有白费时光。您请看看这椅子的镶边,那‘熊与葡萄’红底上的小葡萄藤,画得多好!您说呢?我说他们画画可真有一手!这葡萄是不是叫人馋涎欲滴?我丈夫硬说我不喜欢吃水果,因为我吃得没有他多。其实不然,我比你们诸位都贪吃,只不过我不想把水果吃进嘴里,我要用眼睛欣赏。你们笑什么?你们可以问问大夫,他可以告诉你们,葡萄是我的泻药。有人用枫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这博韦罩毯治病。斯万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铜铸件是不是又细又光?不要紧,您尽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维尔迪兰夫人要摸青铜铸件,”画家说,“我们今晚就听不成音乐了。”

“您住嘴,您这个坏坯!”她又转过身来对斯万说,我们女人哪,连一点最起码的快感都不让享受。这世上有谁的皮肉有这么细!想当年维尔迪兰先生对我醋劲儿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时候——得了,别打断我的话,你可别说你从来没有吃过醋……”

“我可什么也没说。大夫,我请您作证,我说什么没有?”

斯万出于礼貌,还在抚摩那些青铜铸件,不敢马上撒手。

“得了,您往后再抚摩吧;现在到了别人爱抚您,让您一饱耳福的时候了;我想您准会喜欢的;就是这位年轻人来承担这项任务。”

等到钢琴家演奏完毕,斯万对他就比对在座的任何人都更亲切了。这是什么道理?

原来头年他在一次晚会上听人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体会到这两种乐器发出的物质性的音质。而当他在小提琴纤细、顶强、充实、左右全局的琴弦声中,忽然发现那钢琴声正在试图逐渐上升,化为激荡的流水,绚丽多彩而浑然一体,平展坦荡而又象被月色抚慰宽解的蓝色海洋那样荡漾,心里感到极大的乐趣。在某一个时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轮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欢的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着了迷。他就努力回忆刚才那个乐句或者和弦(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乐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气打开我们的鼻孔一样,使他的心扉更加敞开。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种也许正是真正的纯粹音乐的印象,是局限于这个范围,完全别具一格,不能归之于任何别的种类的印象。这样一种印象,在一刹那间,可以说是“无物质的”印象。当然这时我们听到的音符,按照它们的音高和时值,会在我们的眼前笼罩或大或小的空间,描画出错综复杂的阿拉伯式的图案,给我们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在我们心中还没有牢固地形成,还不是以会被紧接而来的,甚至是同时发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觉淹没以前,就已经消逝了。而这种印象却还会继续以它的流动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盖那些不时冒出、难以区别、转瞬即逝、只能由它们在我们身上产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认的,无法形容、无法记忆、无法命名、不可名状的主题——即使我们的记忆,象一个在汹涌的波涛中砌造一个建筑物的牢固的基础的工人一样,能为我们提供那些逃遁的乐句的仿制品,却无法使我们能把它们跟随之而来的乐句加以比较,加以区别。就这样,当斯万感觉到的那个甘美的印象刚一消失,他的记忆就立即为他提供了一个记录,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难持久的记录;但当乐曲仍在继续时,他毕竟得以向这记录投上一瞥,所以当这同一个印象突然再次出现时,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这个印象的广度,捉摸与它对称的改编乐句,捉摸它的记谱法,捉摸它的表现力;他面前的这个东西就不再是纯音乐的东西,而是帮助他记住这音乐的图案、建筑物和思想了。这时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个在片刻之间在音响之波中升腾而起的乐句。它立刻唤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这是除了这个乐句以外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可能给予他的,因此对它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爱。